“……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窗台，人偶们重新陷入沉睡……”
头疼。
连同整个肩颈，一阵阵的晕眩感令人心悸，楚长璀眯着眼睛，逐渐恢复了意识。
对了，晏不溯在叫他。
晏不溯是楚长璀的男友，或者前男友。当一个人失踪八年后，去纠结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存亡或许是最无关紧要的细节之一。
而杳无音讯的八年后，楚长璀开始做古怪的梦，最初只是零碎的无意义画面，却一次比一次更加晦涩深沉。
这次，楚长璀竟在梦中听到了晏不溯的声音。
他说：“过来，别怕。”
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
于是，自己就……
楚长璀吐出一口长气，睁开了双眼。
昏暗的房间，布景成做旧的工坊模样，印着繁复花纹的墙纸已经褪色，厚重的窗帘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他身处游览车的最后一排，左边是一个黄发的青年，右边的女生揉着自己的眼睛，也是迷糊着的样子。
楚长璀低头，他身上的衣服也不同了，家居服被换成了他出门常穿的那套衣服，他有些奇怪地扯了扯袖口。眼镜倒是没戴，好在楚长璀度数不高，影响不大。
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把他们面前的金属保险杠抬起，示意他们下车。乘客们陆陆续续地走下去，却都没有往出口走去，而是回过头来互相打量着。
楚长璀大概扫过一眼，十多个人，有男有女，都怀着狐疑和警惕，审视着周围。
左边的青年手脚麻利地跨出了车厢，楚长璀也跟了上去，站在人群的最末端。
一个乘客率先开口，问出了或许是所有人心里共同的问题：“这是哪？”
工作人员从善如流：“亲爱的伙伴，这里是伯娜夫人的人偶工坊，您已经完成了本次游览，向前走就是出口了，希望您有享受愉快的时光。”
他从制服里掏出一个印章：“领取过积点册的伙伴，可以过来盖章。”
那个问问题的乘客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一身略带局促的潮牌，带着一串叮哐作响的金链子。
见到自己成为了人群的焦点角色，他
便自信地提高了音量，语气非常不客气：“我问你，‘这’是哪？”
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下，露出一个完美到难以挑剔的笑容：“亲爱的伙伴，这里是诺特尔主题公园，世界上最有趣的游乐园。”
“我说……”先前坐在楚长璀左边的青年突然开口。
潮牌男竖起一根带着戒指的手指，无视了他，继续着自己的发言：“这是营销手段吗？让人来免费体验你们的项目？还是什么整人综艺？在我没有经纪人的陪同下进行拍摄是违反合同的，你知道吗！”
他的语气过于咄咄逼人，在这种情况下反倒颇有气势，让其他人与他同仇敌忾起来。
“这位先生话糙理不糙，午休结束后我还要赶着去开会。”另一个中年男人也站了出来，“你们无权这么做，我对投资游乐项目没有任何兴趣。”
“亲爱的伙伴，稍安勿躁……”工作人员依然保持着笑容，“这其中或许有什么差错。”
潮牌男狐疑地挑眉，他掏了下口袋，立刻又跳脚起来：“你们还拿走了我的手机？草，有完没完！你你你，这位什么‘亲爱的伙伴’，搜一下我李杨的名字ok？怎么着，我是个千万粉丝、炙手可热的大明星，等我把你们曝光出去，道歉可就顶不上什么用了！”
“……亲爱的伙伴，我会请示我的上级，请到这边稍等片刻，让她来帮助您好吗？”见控制不住情况，工作人员有些为难地退后两步，拿起别在腰边的对讲机。
没有了笑肌的支撑，他两颊的皮肤干瘪下去，仿佛布袋子扎的破布偶，显得枯槁而刻薄。
不过其他人似乎没注意到这个令人难受的细节，楚长璀环视一圈。咄咄逼人的李杨一时间成了人群的主心骨，大多数人聚拢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抱怨着，等着工作人员给他们一个解释。
一对男女站在离出口最近的地方，他们的脸上不像其他人那般茫然，更多地是一种麻木的恐惧，仿佛这种警惕天然雕刻在脸上。其中的男性嘴里嘟嘟囔囔，用手挡着风点起一支烟来。
尽管稍加掩饰，楚长璀依然从肢体语言看出，他们是一对情侣。
而另一个例外则是先前坐在他左手边的青年。他被愤怒的李杨毫不留情地打断后，便倚在闸机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把刘海卷成卷儿。
那对男女和青年看起来不像是认识，楚长璀想，但他们应该都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而更重要的问题是，他听见了晏不溯的声音，但晏不溯并没有出现。
楚长璀有些失望，不过这种失望的情绪在过去八年已经如影随形，他很擅长处理这个。
就是回去后该做个检查，幻听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幻听到失踪男友的声音更不是，大脑的病变可能是致命的，楚长璀希望自己能活长点，人们说活久了总会有点好事发生。
他摸了摸自己的外套，想把这事写进日程里。没想到眼镜没有，手机指望不上，连平时常备在口袋里的纸笔也消失不见了。
倒是意料之外地有一本潮乎乎的小册子，护照大小，皱褶着的封皮像是勉强装订上去的，压着烫金的花纹，是一顶圆礼帽，底下用花体字写着，诺特尔主题公园。
封皮的背面是一到六的标号和对应的六个方框。
下一页则是主题公园的总地图，用数字标识了六个推荐项目，第一个就是方才工作人员所提及的，伯娜夫人的人偶工坊。
楚长璀按标识翻到对应的页数，手册上有几行简短的介绍。
「丈夫离世后，伯娜夫人伤心欲绝，她拒绝出门社交，而是没日没夜地钻研丈夫留下的人偶工坊。有一天，她制作的那些人偶被真情打动，竟然真的活了过来……」
“有点俗套的故事，”有人向他搭话，是刚才坐在右侧的女孩，她扎着低低的双马尾，戴着一副椭圆形的黑框眼镜，穿着藏青色的宽松运动服。
她向楚长璀展示了手中一模一样的手册：“不过人们就喜欢俗套的。”
“嗯？”
“王子和公主，美女和野兽，你懂的，”她扶了扶眼镜，声音又轻又急，“虽然完全不知道这里是哪，不过我对游乐场还是挺了解的，你懂的，迪o尼、环o影城……对了，我叫文科，就是文科理科那个文科，你呢？”
文科小心翼翼地看着
眼前的青年。他是人群中最安静的一个，墨黑色的头发有点点长，修身的外套显得他消瘦而挺拔，像学校里新来的年轻数学老师，文绉绉的，很书卷气的感觉。
文科不可否认有外貌因素在作祟，不过在如此陌生的环境下，她觉得他会是一个合适的交流对象。当然，她讨厌李杨那种趾高气昂的感觉也是原因之一。
“叫我楚就行。”楚长璀向她点了点头。
文科心下一松：“好哦。其实，我感觉之前还在上课呢。好像迷糊了一下，打了个瞌睡，怎么不知不觉就到这来了……”
楚长璀隐瞒了自己的经历，简单回答：“嗯，我也是，在家里睡觉。”
“不过……”文科低下头，又把自己的册子往后翻了两页，念出项目的标题，“波塞冬号的归来、惊悚公爵的尖笑洋馆、失落的雨林漂流……看来这些主题公园都挺大同小异的，不过，要是这个古怪的行动是以宣传为目的，我之前可从来都没有在广告上见过它。”
“嗨。”
那个黄发的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他见自己把文科吓了一跳，歪了歪头：“抱歉，介意我加入你们吗？”
他身着绒面的机车夹克和牛仔裤，染黄的头发有些发卷，根部已经长出黑色的新发。一副不伦不类的外貌，但却意外地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
“呃……不介意？”
文科看了一眼楚长璀，楚长璀也表示肯定。
青年笑了一下，指指自己：“黄右，右边的右。”
“文科。”
“楚。”
算是互相认识了。
这时，工作人员快步归来，他带着一名同样身着制服的女性。女经理几步上前，第一眼便足以凝固住众人的视线。
她妆容精致，昏黄的光线也无法遮掩她奶油般细腻的皮肤。玫红色的嘴唇勾勒出一个精致的弧度，露出七颗半如方糖般整整齐齐的牙齿。她的脖子上与口红系着同色系的丝巾，妥帖的制服胸前挂着反光的金属铭牌。
她的右眼下方有一颗棕色的痣，似乎破坏了整体的完美感，却让她更加平易近人。
“亲爱的伙伴，
您的需求就是我的使命。”经理的语调温和而轻快，“看来您遇到了一些小麻烦？”
李杨一腔怒火找到了宣泄口，立刻喷发出来：“你们不能这样，无缘无故地把我们带到这来，这是……违法，对，这是违法的！我的律师团队要对你们提出诉讼！”
“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她向他靠近两步，手掌一翻，抽出了一张纸片来，放入李杨的手心。
“这是您今日入园的票根，我看看，是提前预定的团体票，您不记得了吗？”
李杨看着票根，又抬起眼看她，视线撞进对方的眸子，怒气仿佛烟一样被风吹散。他挠了挠微红的脸颊：“我怎么不知道？经纪人没告诉我……”
“先生，”女经理的表情礼貌而无奈，仿佛在哄一个耍赖的孩子，“在入口处，您还要求坐第一排的座位，您不记得了吗？”
她清了清嗓子，高声哼了一句：“每当月亮爬上树梢，勤劳的伯娜夫人进入梦乡，人偶们便睁开双眼……”
那语调就和广播里的略带夸张的抑扬顿挫一模一样，甚至比广播还要动人一些。
李杨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你唱得真好……不，我是说……”
经理颇为荣幸地接受了他的赞扬，她的睫毛仿佛蝴蝶翅膀般轻轻颤动：“肯定是您对人偶工坊太过着迷了，才会一时迷糊！这是对我们乐园的肯定！不如这样吧，亲爱的伙伴，我们会安排您再体验一次本项目，免排队的那种，如何？”
“喂，你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啊？”其他人质疑道。
之前的中年男人更是上前推了李杨一下：“你傻了吗？我们是被骗过来，喂，那个女的，你……”
“别碰我！”李杨大叫一声，翻了个白眼，不由自主地向面前的女性靠近两步，“我是说……先前……”
女经理搭上他的肩膀：“这都是一些小误会，对吧。”
“小误会。”李杨喃喃。
“为什么你不跟上我们的伙伴呢？重来一次，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她轻轻一推，李杨便顺着力道，跟上男员工的步伐，消失在黑色的走道里。
背景里，洗脑的圆舞曲卡死了一瞬，又继续循环往复地播放起来：他们跳啊跳啊不知疲倦，跳啊跳啊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