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城确实是个很形象的称呼。
不超过一指宽的水柱自上而下，上连阴沉沉不知白天黑夜的天空，望不见尽头，下接位于城市正中心的湖泊，乍一看，是个两头大中间窄的形象。
黄右：“中心湖是出入副本的地方，多来几次你就习惯了。”
楚长璀还未接腔，旁边的台阶上，一人突然窝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三十来岁的男人哭得涕泗横流，嘴里嚎着模糊不清的话语。
楚长璀只抓住了一个关键词，‘回去’。
就在这短短几秒内，又有数人从湖中显出身影，习以为常地绕过哭泣的男人，向外走去。
“啊，新人，又来了。”黄右波澜不惊。
总有人侥幸以为通过了一次副本，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而看到沙漏城的瞬间，他们就会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熟悉的世界，因此崩溃的新人，黄右已经少见多怪了。
倒是楚长璀这么淡定的，不是心理素质过硬，就是单纯不在乎。黄右觉得他或许两种都是。
楚长璀直奔主题：“你说过要告诉我关于晏——”
“嘘嘘嘘——”黄右瞪他，“这可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哟，黄右，黄大仙。”有人递过来一根烟，“有好种子没？”
黄右一把推开那根香烟：“没有没有。”
“你可太谦虚了，”那人也不恼，手指一拐，香烟就冒出了点点火星，他用烟头点点楚长璀，“这个就还可以嘛，开个价？”
楚长璀看到他脸上有三道暗红色的伤疤，随着他说话一抖一抖的。
刀疤脸凑到他面前，从鼻子里喷出一个烟圈：“下几个副本了？要不要跟我走啊？”
黄右生怕楚长璀一言不合就揍人，把刀疤脸扯退两步：“你们又缺人了？怎么，不是缺人，就在缺人的路上？”
“哈哈哈哈哈，说得没错。”刀疤脸仿佛听到一个无比好笑的笑话，他笑得烟都快抖掉了，又突然沉下脸来，“又死了俩，质量越来越低了，不过，这不巧了，碰上黄大仙重新出山嘛。”
黄右摇了摇头：“饶了我吧，下次再说。”
“下次，下次
，哈哈哈，不错。”刀疤脸拍了拍黄右的肩，“要不你本人也考虑下，我肯定举起双手双脚欢迎，守着个——”
“下、次、再、说。”黄右一下沉了脸。
“哎哟，现在也开不起玩笑啊。”刀疤脸退后两步，“不说了不说了，下次！”
“……走吧。”黄右双手插回口袋，对楚长璀说，“我带路。”
楚长璀点点头。
沙漏城的街道蛛网般从中心湖辐射出去，除了几条宽阔的主路，房子之间的道路如同老太太编制的毛线一样错综复杂。
楚长璀刚开始还能在路边看到其他玩家的身影，跟着黄右越走越远，两侧只有高墙耸立，几乎连个活物都见不到，每个路口都和上一个几乎一模一样，楚长璀都难以明白黄右是如何选择出该走的道路的。
“不用记，每次的路线都不一样。”黄右说，“虽然沙漏城不是副本，但免不了有人想在这先下手为强。”
又拐过三个拐角，一扇门出现在墙上，黄右推开门，一栋眼熟的房子出现在楚长璀的面前。
“这里——”
一团雪一样的白云扑了过来。
“汪！”
一直乖乖呆在楚长璀肩上的小白鼠瞬间窜到没影了。
“等等、等等，”黄右手忙脚乱地在四周找什么东西，“呃，到底是谁解开的链子——啊对！fluffy！定！”
大狗置若罔闻，它猛地扑到了楚长璀脚边，绕着圈子，长长的头颅高高扬起，黑色的鼻尖如同雪堆上的一点墨水，兴致勃勃地抽动着。
楚长璀愣了一下，带着迟疑喊了一声：“绒绒。”
“汪！”
大狗的尾巴摇出了残影。
黄右目瞪口呆：“等下，它原来叫绒绒吗？不对啊，不是fluffy——”
“绒绒，坐。”
大狗嗷呜嗷呜地叫着，还是乖乖地坐了下来，露出一小节粉嫩的舌头，像是在卖萌。
它的身体修长而有力，白色的长毛被打理得很细心，如同绸缎一样泛着光韵，尖端有一点点可爱的米黄色。
楚长璀摸了摸它的脑袋，看着它黑亮的眼睛，记忆不可抑制地涌上
来。
……
“因为先前有了报备，”身着军装的老人尽力用上了和蔼的语气，“审批流程也走得很快，现在，你已经没事了，我们不会限制你，但是为了身体着想，最好定期来这边做个检查，好吗？”
眼前的金属桌面上，纸杯里的茶水已经凉了。楚长璀盯着沉沉浮浮的茶叶走神。
“另外，这个，这套房子。”老人从文件袋里取出一份文件和两把钥匙，有些为难地停顿一下，“是……安排给你的，我也可以派人把你送过去，如果生活上需要帮助，你也可以联系我这边。”
“还有……”老人又看了看文件袋，发现了另一张纸，“这个，好像是预定的什么，宠物狗吗？叫……”
“尼古拉耶维奇。”楚长璀回答他。
老人把文件递给他，名字一栏写着两个字：绒绒。品种：雪国猎狼犬。
楚长璀念出右下角的申请人签名：“晏不溯。”
好吧，晏不溯之前就否决过尼古拉耶维奇这个名字，他说这对于狗来说太长了。但是绒绒？楚长璀哼了一声。
“他在哪？”他问。
老人不动声色：“这个无可——”
楚长璀轻轻碰着黑色水笔的字迹：“不能说？我能够加入你们。现在呢？”
“与这无关。”老人说，“我们理解你——”
“我要晏不溯过来跟我说。”楚长璀把文件和钥匙都推了回去，靠回椅背，闭上眼睛。
老人没了笑容，神色不怒自威：“无理取闹。”
后来是怎么结尾的？楚长璀有些忘了。再后来，他就加入了机关，花了不少时间，才和那个老人——他后来知道这是晏不溯的直属上司兼师父，重新打好关系，但老人对自己总是颇有怨言，可能因为他的爱徒把自己的住房和一系列福利拱手让人的原因。
又过了一阵子，他终于拿到了晏不溯的任务文档——那个时候，他已经住进了那套房子。
房子和他曾经给晏不溯描述地一模一样，黑白灰的主色调，但又在细节处蕴含着令人炫目的七彩，有幼稚到令人发指的海洋球池，也有汇聚了他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的尖
端科技设备的恒温恒湿实验室。
那些当时只是为了刁难晏不溯而提出的想法，晏不溯竟然确确实实做到了。钥匙上挂着的标签只写了一个字，家。
只不过还是少了条狗。
楚长璀没有心思去把尼古拉耶维奇——或者绒绒接回来养，他已经为追踪晏不溯的行踪费尽了全部心神，或许那条小狗有了新的主人，不会有这么复杂或者这么幼稚的名字。
切达。这个名字好像还不错，它毛上的点点奶黄色很像奶酪。
楚长璀感觉心里又酸又胀。
绒绒舔舔楚长璀的手。
楚长璀：“要不你现在叫切达吧。”
绒绒没有反应。
楚长璀：“尼古拉耶维奇？”
绒绒有点疑惑地歪了歪头。
楚长璀：“绒绒。”
“汪！”
好吧，这狗真的像晏不溯。楚长璀有点生气地想着，一样的固执。
黄右已经拿来了一条黑色的狗链，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接近绒绒，试图给它套上。
绒绒没有反抗，一套上项圈，它一口咬住了牵引绳，把绳子拱到楚长璀手里。
黄右感觉自己给它喂的粮都进了狗肚子——可恶，这不它就是只狗嘛！
“……算了。”黄右郁闷地吐出一口浊气，“走吧，这房子的设计比较……抽风，你不要在意。”
楚长璀看了他一眼。
黄右背后一凉。
他小心翼翼地带着楚长璀进了客厅，正要让他在沙发上坐下。就见到楚长璀熟门熟路地走到藏在巨幅抽象壁画后的厨房，翻了几节肉干。
黄右觉得或许自己才是个外来的新人。
“……那你要喝什么吗？”他问。
“小青柑……碧螺春也行。”楚长璀拿着肉干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绒绒，平时凶巴巴的大狗此时被他逗得上蹿下跳，口水滴滴答答，优雅的形象已经飞到天边了。
“不，我们一般有果汁，咖啡，白开水……”
楚长璀起身，打开了沙发边的地球仪，从里面的瓶瓶罐罐里找了一罐，抛给黄右：“谢谢。”
“……”
楚长璀说：“这个布置都是他弄的。
”
黄右怔怔地捧着那罐茶叶，气势全无：“确实，而且沙漏城不会亏待玩家的生活物资……”
“狗呢？”
“这个还挺麻烦的，”黄右说，“晏队他费了一番心思，fluffy，啊不，绒绒已经活了很久了。”
“哦，那麻烦你帮我泡个茶吧。”
见黄右的身影消失在壁画后，楚长璀叹了口气。
他缩进沙发，把绒绒抱过来，把肉干喂它吃完。绒绒乖乖地趴在他的腿上，似乎知道自己分量不轻，还调整了下姿势。
楚长璀把脸埋进它的毛毛里，和想象中差不多，温温热热的，带着草地的清新气味。
“你又说我不该来的。”
他的声音埋没在柔软的长毛里。
绒绒发出一声呜咽。
“那你为什么把这里布置成家的样子。”
绒绒自然是听不明白他的话，它歪了歪头，舔了舔楚长璀的脸。
一股子肉干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