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破台驱鬼之后,还要请个神来镇一镇,大概就是代表这地方或者这群人是我罩的,请什么神,东西南北各有各的说法,跟戏班本身也有很大关系。
羊见行皱眉:“这这这,好像不太合规矩啊……”
这鬼还没赶走呢,就急吼吼地把神请过来,这不是坍自己的台吗?
小老头也连忙摆手。
楚长璀问:“你们本来请的什么神?”
“是卞城王!”女孩抢先一步回答,语气里有些骄傲,但很快瘪了嘴,“可是阿爷说了不——”
“甘伢子!”老头喊了一句,女孩子耸耸肩,不说话了。
老头厉道:“不送鬼,哪能请神?这种事前所未闻!”
“卞城王……卞城王……”羊见行眼珠子转了两圈,恍然大悟。
卞城王是十殿阎王里之中的第六殿,司怨忧、强弱、哭笑,尤其要惩罚的是宗教名头之下,破坏规矩的人。
想想也是,他们这种演鬼戏的人,请个阎王,那自然是很神气的,怪不得女孩忍不住炫耀。
而楚长璀现在想直接请神,不仅是破坏了传统的流程,更是犯了他们供奉的大忌。
羊见行脱口而出:“你们这老的老,幼的幼,连破台都要请我们临时来破,就算要演,也没法演请卞城王的戏来——”
他思绪一转,猛地住了嘴,和楚长璀对视一眼,两人心里一下门清。
小老头本来就没想过请神这一折!
这种常年和神神鬼鬼接触的人,光凭一身本事,那是远远不够的。供一个神,且不说大小,这就相当于在上头走了个关系,搭了条路子。
虽然说是狐假虎威的样式,但俗话说,打狗还要看着主人,和鬼怪过招的时候,鬼也会掂量掂量自己惹不惹得起对方上头那座大山。
不搞供奉的,要么就是真的万里挑一、天资卓越,祖上积了大德,或者自己本身就是那些叫得出名号的仙神转世,更多的,就是些走旁门歪道、没什么真本事的三脚猫或者骗子。
显然,这老头两者皆不是。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理由了。
“……那个祠堂。”楚长
璀站起身来,“不是家族祠堂,它在供奉别的东西。”
之前草草看过一圈,这祠堂里,其它的侧屋都门洞大开,就那对着戏台的正屋门上,横竖挂着好几把挂锁,连纸糊的旧窗户都重新黏了一遍,这不像是供子孙时刻参拜,反而倒像是……
防止里面的东西出来。
如果说这地界上本身就有一个吃供奉的神明,小老头不请卞城王,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大家各自礼让三分,谁都好过。
小老头用两只枯槁的手阻挠楚长璀的视线:“万万不可!”
“你们商量完了没?没结果就先过来帮我打怪啊!”
灰鹰对这些文文绕绕的东西一窍不通,漫天的大雨砸得她头发晕,正憋着一股火气不知道发泄到谁身上去。
而纸女鬼对她的攻击浑然不惧,无论是被攻击到头部、咽喉,或者胸口,它总是在下一秒就摇摇摆摆地重振旗鼓,反倒是灰鹰有些捉襟见肘了。
楚长璀又看了一眼小老头。
小老头立刻换了副态度,摆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不再理会他俩。女孩搂着他的手,往火盆里添了两张纸,可是火势依然不见旺。她咬着下嘴唇,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楚长璀和羊见行。
楚长璀捏了捏指尖:“羊见行,你来,说方法,我们自己请。”
羊见行怪叫一声:“我就是一耍笔杆子的,从来没动手实践过啊!”
话虽然是这么说这,他的眼神不断往小老头带着的布包里瞥去:“你要让我说个关公观音什么的戏段,我好歹能掉掉书袋子,这卞城王……可能还需要点道具辅助。”
虽然小老头今晚没打算要请卞城王,但这些个保命的家伙,肯定是随身携带的。有道具,肯定比空着手更好操作一些。
小老头猛地咳嗽两声,把布包搂的更紧了。
“我说老头,你有没有搞清楚情况?再不想点办法,你和你孙女也要交代在这了!”羊见行伸手就要去抢。
楚长璀叫住他:“谁说我们要请卞城王?”
“嗯?”
楚长璀指指正对着的祠堂:“这不是有个现成的
神吗?”
“你认真的???”羊见行目瞪口呆。
“不是不是,这这这,还不如请卞城王呢?这祠堂里供的啥我们都不知道……”
楚长璀摇了摇头:“我想这位老先生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不是不请神,是这里请不来他的神。”
“啊!你怎么知道——”女孩下意识脱口而出。
羊见行:“什、什么意思?”
“你说的没错,他不可能不考虑自己和孙女的安危,而且让我们来请神,要受罚也是我们受着,他们也不会因此违反规矩。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祠堂里的那个供奉,已经凶到他们不敢请别的神来的程度了。”
小老头终于睁开了眼:“……你既然都猜到了,那为什么还要继续?”
楚长璀:“雨还在下,而你们已经没有添火的符纸了,我可不想坐以待毙,跟着赌是火盆先熄还是雨先停的概率。”
他将面具摘下来扔到一边:“老先生,你这么忌讳它,肯定比我们知道更多的信息吧。”
“阿爷……”女孩拉了拉老头的袖子。
僵持了几秒,小老头叹了口气。他在女孩的帮助下,直起身子,竟然和羊见行楚长璀差不多高矮,一下子就有了气势。
“年轻人,你们可要想清楚了……神鬼神鬼,自古是密不可分的。我们常说,神食香火,鬼吞血肉,而这个村,是抓山上的猴狲,供的这庙里的东西。”
羊见行半天才把嘴里的口水咽下去。
按以前的话说,猴子是具有灵性的,所谓灵性,只不过是说它有人性的兼词。用猴狲供奉,而并非牛羊一类的牲口,本质上就是人/祭的一种代替,那这里面东西的性质,就更要深究了。
他又看了眼楚长璀。
楚长璀盯着祠堂的大门。
紧锁的大门上,涂抹的红漆已经掉了一半,露出里面木头斑驳的原色,似乎都能感觉到那种专属的古老而腐朽的气味,从中源源不断地钻出,不放过任何一个缝隙。
他似乎在抑制着内心复杂的思绪,又或者是一种坚定,但羊见行唯一能肯定的是,这并非是楚长璀在走投无路之下的冲
动决定。
羊见行硬着头皮问:“你有多少把握?”
楚长璀:“嗯……百分之六十?”
“这、这么低啊……”羊见行刚建立起的信心又开始打退堂鼓了。
小老头:“想好了吗?”
楚长璀:“我一个人也行。”
“不不,还是加上我吧……”羊见行赶忙说。要是楚长璀出了差错,他横竖也是个死字,还不如现在搭把手。
小老头不再啰嗦:“甘伢子。”
女孩点点头:“我唱一句,你们跟一句。”
她清了清嗓子,细眉一挑,张嘴就是一句:“咪呤嗼噌唁咤呀——”
这孤零零的一句,配上她清厉的嗓音,一下子把人的寒毛都叫了起来。
女孩用眼神催促二人,楚长璀和羊见行老老实实学着唱了,两个人都是没这艺术天赋的,唱出来的声音自然天差地别,但女孩没有在意,随即就唱下一句,一来一去,往返的速度越来越快。
小老头也敲起了腰间的皮鼓。
鼓声融进雨里,仿佛这戏台就是天地间的一面大鼓,振振有声。
一旦进入了状态,人是很容易专注到忽视周身环境。
楚长璀感觉逐渐摸到了门道,越发熟练,好像身体里有个收音机,源源不断地流淌出声音来。这唱腔比起戏曲,倒不如说是一首山谣,歌词像是无意义拟声词的集合,更像是大自然的声音。
因为山是没有语言的。树没有,草也没有,飞禽没有,走兽也没有。
而山林里的人们依山而生,卧山而死,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喜悦,他们的悲伤,他们的幸福,他们与山交流,不需要言语就能表达。
渐渐的,女孩不再唱了。
她像一朵被雨打焉了的花骨朵儿,慢慢地蹲到了地上。
羊见行的气息越来越乱,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捂着喉咙,扶着地板坐下。
但楚长璀还站着。
有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他的嗓子哑得像干枯的树皮,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真正在发出声音,又或者只是思想给予他的幻觉。
楚长璀看到一棵树,无数灰绿的根从戏台扎下去,然后
飞快地蔓延。深夜里,村子是没有人点灯的,只有几只土狗不安地竖起耳朵。于是,根越行越远,穿过树林,穿过河流,他看到那辆来时的皮卡停在路边,司机趴在驾驶座上,而在山的另一边,太阳已经要升起来了。
火盆的光芒闪烁了最后一下,然后彻底熄灭了。
雨还没有停。
灰鹰被狠狠砸倒在地。
没了火的威胁,女鬼终于得以施展手脚,它迫不及待地要向台上假冒的灵官阴差们复仇了。
“阿爷——”
女孩尖叫起来。
“甘伢子?甘伢子?”小老头慌了手脚,“你在哪?”
羊见行闷哼一声。
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是属于金属敲击的脆响。
又是一声。
好像有人不耐烦似的,又是哐当一声巨响。
灰败的木门吱呀作响,仿佛一场狂风暴雨。
一瞬间,四盏铜灯同时亮了起来,照亮了戏台中央的一具动物头骨。
头骨连接着属于人类的脖颈,甚至能看见脉搏的起伏,再往下,是红到接近深黑的长袍,一只修长而嶙峋的肢体从长袍底部伸出,将来势汹汹的女鬼绞成一团纸屑。
它的眼窝处闪烁着两抹翠色,像两团幽幽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