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伍】(1 / 1)

【贰伍】

出乎白折腾意料之外的是,白大迷糊在昏迷了三天三夜,而且无人医治的情况下,居然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居然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一样。白大迷糊还跑到了村部。当时白折腾正在召开会议,在商量着该怎么样处置郑小茶和花子。风水先生说,花子是他带来的人,他要把他带回去交给上级处置。而白大迷糊的死与郑小茶关系并不大。风水先生认为白折腾对郑小茶的结论是不对的。白折腾却说:花子在白家沟村犯下了罪,就该按照白家沟的规矩来办。当然白家沟的规矩就是将他绑起来沉在河里。至于郑小茶,这个女人,当然是难逃一死。

风水师说:白家沟怎么说也是属于楚州管辖的,这样的大事应该由楚州方面来处理,最起码要上报楚州,听取楚州方面的意见。

木匠对楚州二字相当敏感。木匠说:不要把一点芝麻大的事都搞到楚州去,这样的事情白家沟自己处理就行了。

长者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却很明确,长者说:现在一切事情的真相还没有查明白,这样处理他们太草率,我不赞成这样做。

白折腾说:那你说要怎么处置郑小茶?难道说放了她不成。

长者说:白大迷糊没有死,他只是昏迷了而已,甚至他根本就不是昏迷,他只是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么我们为什么不等他的梦醒了之后再说呢?

白折腾说:您的意思是,只要白大迷糊不醒过来,我们就不能处置郑小茶了。

长者说:你怎么知道白大迷糊就不能醒来呢?在我五十岁那年,我们白家沟有一个人死了七天七夜,可是在入土为安时却又活了过来,活过来了他说他只是去了一趟很远的地方。

白折腾说:这怎么可能呢。

长者说:这有什么不可能,这个人就是我,我那次死了之后又活了,又活过了两个五十年,我还会再活下去。

白大迷糊这时已站在了会议室的门口,他听见了他们的争论,他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白折腾坐在了他这个村长坐的位置,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了。白大迷糊感到很疲倦,他靠在门边,说:谁说我不会醒过来?我只是睡了一觉,白折腾你这不是在咒我死吗?白大迷糊说着就走进了会议室。

郑小茶和白夜绑在树上已经三天了。他们的神志都开始模糊起来。郑小茶不住地叫着白夜的名字,她害怕花子就这样睡了过去再也醒不来。郑小茶的声音越来越小,沙哑得几乎快说不出话来了。

白夜,你坚持点,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我听着呢,花子说。

千万别睡着了,郑小茶说,是我连累了你。

花子说: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的生命本来就是您给的,为您去死也值得。也不知道村长他怎么样了,难道说他真的这么不经打,一下子就死了么?

郑小茶说:谁知道呢?也许没有死吧,他要是死了,白折腾就该来处置我们了,现在他只是绑着我们,没有来处置我们,说明白大迷糊并没有死。

花子就长叹了一声,说:死了就是便宜他了。

郑小茶说:白夜。

花子说:您说什么?我听着呢。

郑小茶说:我本来是不该问这些的了,可是自从你进入白家沟的那一天开始,我就觉出了你的不同凡响,我就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你。

花子说:是的,娘。

郑小茶说:村里人都以为你们是上级派来的医师。

花子说:那是他们这样说。

郑小茶说:一开始我也以为你们是上级派来的医师,可是后来我知道,你们肯定不是医师。

花子说:娘说得对,我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工作组的,也不是医师,我在进白家沟的谷口遇见了木匠和风水先生,我们三人结伴而行进入白家沟,于是被村里人当成了医师。

郑小茶说:于是你们将错就错。

花子说:是的,娘。

郑小茶说:风水先生不过是一个走江湖的骗子,木匠是一个很可怕的人,他一直很少说话,也不怎么参与村里的事情。

花子说:我也这样认为,他到底是什么人?总之是个很可怕的人。

郑小茶说:可是孩子,你到底来白家沟做什么呢?你肯定不是无意间闯进来的,你来到村里之后,一直在秘密地调查着什么。

花子没有回答郑小茶的话。花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孩子,郑小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认你做干儿吗?

花子说:娘,我知道。因为我长得像白夜。其实娘您没有想到的是,我就是白夜。

花子这样说时,郑小茶只是凄然一笑,她的笑像是一朵风中的蒲公英,飘飘忽忽。

是的,你就是白夜,你就是我的儿子白夜。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把你当成我的白夜一样的看待。郑小茶觉得她很疲乏,可是她还是支撑着,她就想这样和花子说话,她觉得她有很多的话要对花子说,她知道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花子说:不是的,娘,我是说,我真的就是白夜,我是您走失的儿子白夜,我回来找您来了,您知道吗?

郑小茶说:你真是我的儿子白夜?郑小茶摇了摇头,郑小茶说,你别安慰我了,有了你,我都快忘记了他了。

花子急了,花子说:要我怎么说呢娘,我真是您的儿子白夜。

郑小茶说:是的,娘知道了。

花子说:您不知道的,您一定是认为我在说疯话,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

白夜急了,他知道郑小茶现在已在苦苦支撑。他想对郑小茶说清一切,可是却不知从何说起,连他自己也没有弄清楚,为何他离开了白家沟十年,可是白家沟的时光才过了十个月,难道说白家沟的日子是一个月像一年一样的漫长?

郑小茶说:白夜,你一定是饿坏了,渴坏了,你就少说一些话吧,你要省下力气,说话太耗精力了,你听我说话就行了。也不知还要把我们绑多久,他们是不是把我们给忘了,他们是想活活的饿死我们呀。孩子,我对不起你,你还这么年轻,你才十六岁。你少说一些话,你已经在说胡话了,那么你离昏迷就不远了。你不要争辩,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我就算死也值得了。只是我不该拖累你,这让我死不瞑目。郑小茶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像一只蜜蜂在嗡嗡了。可是花子却能一字不拉地听得清清楚楚。

花子现在急于说明他的真实身份,他开始为他进入白家沟一直对母亲郑小茶隐瞒了身份而后悔了。

娘,您不知道,我没有说胡话,我一点也不糊涂,也许我们真的活不成了,我一定要把真相告诉您,我真的是白夜。您不相信我,可您总该记得马角叔叔吧。

花子的话一出口,郑小茶浑身一阵颤抖。

马角,你认识马角,你见到了马角?

郑小茶的意识开始像一只鸟一样飞了起来。

花子说:马角叔叔为了找我,在外面流浪了整整十年,吃尽了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我,把我带回了白家沟。

郑小茶喃喃道,马角,马角。

郑小茶突然急切地说,那你的马角叔叔为什么没有回来。不对,不会的。十年,怎么可能呢?马角走了明明才十个月,怎么会是十年呢?我的白夜才六岁,也不会是十六岁。郑小茶想到这里,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

花子听见郑小茶轻轻地抽泣起来。花子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知道无论他怎么说,郑小茶都不会相信的。

娘,花子在心里喊,我真的是白夜啊。我真的是您的儿子白夜,花子就是白夜,白夜就是花子,儿子和您分离了十年,儿子回来了,回来是为了报仇的,要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儿子一直隐瞒着身份,是为了慢慢地弄清楚那些事情的真相,货郎突然消失的真相,儿子离开白家沟的真相,这背后还有很多的谜团。想到这里,花子有一些绝望了,他现在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掌握。不能死,一定不能死,也一定不能被绑在这里任人宰割。求生的让花子坚持着,他发现这一刻他变得冷静无比了。可是该怎么对娘解释呢,花子也糊涂了。怎么会在外面流浪了十年,而在这里却只是十个月呢?

一只蜘蛛趴上了白夜的额头。

白夜说:蜘蛛你知道吗?谁能告诉我。

蜘蛛趴在白夜的额头做梦,蜘蛛梦见它变成了白夜。白夜的意识就模糊了起来,他也开始做梦了,他梦见他变成了一只蜘蛛,尾后拖着长长的丝线,在无垠的空气中飘浮。他在梦中得到了一个暗示。一切都是梦幻。

白夜在做梦时,郑小茶唱起了歌:

正月怀胎正月正,好比露水洒花心。

露水洒在花心上,不知孩儿成不成?

二月怀胎百草青,鸳鸯枕上说恩情。

半夜三更丈夫问,不知孩儿假和真?

三月怀胎三月三,三餐茶饭吃两餐。

茶饭好似吃苦药,走路好似上高山。

……

七月怀胎正逢秋,犹如架上吊葫芦。

罗裙紧裤长短带,免得为娘不知羞。

……

郑小茶想起了货郎。唱到二月怀胎百草青,鸳鸯枕上说恩情,半夜三更丈夫问,不知孩儿假和真时,郑小茶不可遏制地想起了货郎。郑小茶想起货郎时,就听见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货郎的声音:

收鸡毛鸭毛鹅毛,烂铜烂铁烂胶布换火柴呐!

货郎像一朵云,飘到了白家沟。货郎像一个梦,进入了郑小茶的心。货郎的眼睛会说话,他不用开口,只要朝她眨眨眼,她就能明白货郎的心里想些什么。货郎说话像诗。货郎本身就是一首诗,一首专门为郑小茶写就的诗。白家沟的山花开了,白家沟的山花真烂漫。

货郎和村长关系很好,关系好到不能再好,货郎每次来,哪里也不去,直奔村长家,先把给村长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摆出来,那是村长喜欢的烟。货郎还给村长带来了一个精致的烟嘴。

货郎每次来了之后,郑小茶都会下厨炒上几个菜,热上一壶酒。货郎来到的日子,郑小茶觉得浑身都荡漾着勃发的春情,树上的黄鹂在叫,叫得情意缠绵,货郎和白大迷糊在喝酒,每次白大迷糊都喝得烂醉。货郎就会起身说,我走了。货郎走之前,从他的货挑子里拿出来一个小盒子,盒子里都是郑小茶喜欢的东西。货郎知道郑小茶的心,郑小茶想要一盒雪花膏,货郎拿出的盒子里就会有一盒雪花膏。郑小茶想要五彩丝线,货郎拿出来的就会是丝线。货郎拿出来的东西交给郑小茶之后一言不发就走了。于是郑小茶就开始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下个月货郎的来到。有了期盼的日子,郑小茶变得心如春水,面似桃花……

货郎。货郎。

郑小茶喊出了声,她被自己的喊声惊醒。身边哪里有货郎,只有无边的黑。绑在她背后的花子还在打着呼噜。深秋的夜冰一样的凉。满天都是星星,密密麻麻。一颗流星划过天幕,郑小茶想,但愿这一颗是她的星。郑小茶轻轻一跃,就追上了那颗星。郑小茶在天空中随着星星一起陨落,一起堕入无边的黑。郑小茶一阵恍惚,她灵醒了过来,可是灵醒过来不到一分钟,她的意识又迷糊了起来,她听到了一阵轻细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离她不远处停了下来。郑小茶感觉得到,就在她的前面不远处,站立了一个人。郑小茶感觉到了那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郑小茶感觉到了危险正在一步步地靠近。可是那呼吸声渐渐地平静了下来,郑小茶听见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在那一声叹息之后,郑小茶听见了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郑小茶的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下来,那脚步声忽然又停了下来。紧接着郑小茶就听见了那脚步声急促地朝她而来。郑小茶张嘴想要喊,就感觉有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她努力挣扎,可是她被紧紧地绑在树上,郑小茶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感觉自己轻轻地飞了起来。她真的就飞了起来,她一下子就飞到了槐树上,她像一只鸟一样栖在树枝上。她看见槐树上绑着的两个人,她还看见了一个黑衣人正在努力捂着一个女人的嘴。那不是我吗,郑小茶想,那么我又是谁?郑小茶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她这是死了。郑小茶就感觉到了一阵巨大的悲伤。不是为了自己的死去,而是为了树上绑着的另一个人。郑小茶在飞上树枝之后,就灵醒了过来,那个花子就是她的儿子白夜,而白夜身边的那只猫,郑小茶却从他的眼里看出来,他是货郎。郑小茶的悲伤又加深了一重。那么说,货郎是死了,不仅死了,而且转世成了一只黑猫。黑衣人现在开始去捂白夜的嘴了,郑小茶从树下跳了下来,她觉得她像是一片树叶,不,她觉得她就是一缕轻烟。她伸手在那黑衣人的背后捅了一下,黑衣人打了个激灵,尖叫了一声,可是他回过头来并没有看见什么,黑衣人又要去捂白夜的嘴,黑猫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一爪子抓在了黑衣人的脸上,黑衣人惨叫了一声,落荒而逃。

十七

马角带着白夜过了河之后,就真的迷失了方向。于是马角就开始一路打听起白家沟来,可是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白家沟在什么地方。至于楚州,那也似乎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马角这时并没有想到,命运会安排他与一个重要人物的重逢。

马角和白夜走到了一个叫来家铺的小镇。说是小镇,其实也不准确,这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街,一条青黑色的公路从小镇上穿过,公路两边的小坡上就零星地散落了几家饭店。远远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是一间铁匠铺。还有几间小房子,都是黑瓦土墙,在临公路的这一面开了一个小方窗,里面坐着一个妇人,摆了一些小杂货。远处的山林间。一辆汽车呼啸而过,饭店门口的女人就会站到路边挥动着双手,可是车并没有停,呼的一下冲了过去,将路面的积雨溅了女人一身。另外两家饭店门口的女人就呵呵地笑了起来。那个女人就叽叽歪歪地骂了起来,也不知是骂另外两家饭店门口的女人,还是骂那司机。发瘟的,死砍脑壳的。并且将咒亲切地问候到了被骂者的母亲身上。

路边的一棵树上,贴了一张黄表纸,上面鸡刨鹅走地写着: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一念

一觉睡到大天亮

白夜念了纸上的字,说:“这里的人真的有意思,这样念一念就能让小孩子一夜睡到大天亮吗?”

马角说:“从前在白家沟村有小孩子夜哭了,大多是找巫师来治的,巫师将晒干的鸡内金碾成粉给小孩子喝,也还是要写一张天皇皇贴在路边的。”

白夜说:“这这么说来我们离白家沟不远了。”

马角一拍头说:“你看,我真是糊涂了,这里是离白家沟不远了的。”

走过铁匠铺,铁匠铺里一个中年铁匠和一个与白夜年纪不相上下的小铁匠都光着身子在打铁,小铁匠手中抡着一柄大锤,中年铁匠手中却握着一柄小锤,一手用铁钳夹着通红的铁,中年铁匠在铁上轻轻地来一下,小铁匠就抡圆了大锤来一下,嘴里还发出呵呵的叫声。

马角和白夜从铁匠铺门口走过时,那中年铁匠直了一下腰,朝门外看了一眼,正好与马角的目光相对。马角和白夜走过了铁匠铺,马角低着头在想着心事,脚下踢到了一块石头,差点跌一跤。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在想什么呢?”

马角说:“没什么,奇怪,奇怪。”

白夜说:“什么奇怪?”

马角说:“刚才那个铁匠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可是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怎么会在这里有熟人呢?”

白夜说:“您看花了眼吧,再说了长得相像的人太多了。”

马角说:“不对,我肯定是见过这个人的,在哪里见过呢?”马角掐着头说,“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你看我这记性。我想想我想想,想不起来了。”

白夜说:“要不我们再回头去看看?”

马角说:“算了吧。”

马角和白夜走到了小镇的街上。他们受到了饭店老板热情的欢迎。“老板进来吃饭吧,有小炒有面条。”小饭店门口的女人看见来了两个生人,一阵风一样刮到了马角和白夜面前。

马角就跟着女人进了小饭店。女人说您二位来点什么?马角说来一碗面条,白夜说给我也来一碗面条。女人说:“好的。”女人喊了一声,“两碗挂面。”面很快就好了,女人端过面条说:“您尝尝味道如何。”

马角将面挑起,吹了吹,吃一口,说:“嗯,很香。”

女人就笑了。马角说:“向您打听个事。”

女人说:“什么事您说。”

马角说:“那铁匠铺的铁匠……”

女人说:“您是说想葵师傅呀。”

马角说:“他叫什么?”

女人说:“叫想葵呀,一个很古怪的名字,他不是我们本地人,是招郎到我们这里的,这个铁匠铺的老铁匠本来姓来,来老爹没有儿子,只生了一个女儿,也是来老爹前世修来的福气,招了这么一个女婿,又忠厚又肯干,人长得又好,对老爹那是比亲爹还要亲,招过来一年,就学会了来老爹的手艺,老爹从此就当起了甩手掌柜。”

马角说:“是这样啊,那这个想葵,他本来是哪里人?”

女人说:“你打听这些干什么?”

马角说:“我刚才从他门前过,见到他很面熟,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又怕认错了人让人笑话。”

女人说:“哦,他是哪里人我也不知道,总之不是本地人……您二位慢用,我去路上拦车了,这小店的生意全靠过往的司机呢。”

女人走了之后,马角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

“是他,没错,就是他。”

就在马角想起来铁匠是谁时,铁匠走进了小饭店。铁匠并没有注意到从门前走过的人是马角,可是铁匠在看见了马角之后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他和小铁匠之间打铁的节奏一下子就被打乱了,铁匠的眼皮开始不停地跳。铁匠于是来到了小饭馆想找人聊天。他在饭馆门口时就遇见了开饭馆的女人,女人对他说,里面有一个客人刚才还说起你呢。

铁匠说:“说起我?一个客人?”铁匠说着就走进了饭馆,于是看见马角和白夜。铁匠于是走过去在马角的对面坐了下来,马角对他点了点头。铁匠觉得马角看上去是有一些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来面前这位老人是谁了。马角这一次却是更加确认了眼前的这位铁匠的身份。马角又冲铁匠点了点头,说:“一晃我们都老了。”

马角说这话时故意用上了白家沟的口音。一个人无论他走了多远的路,无论他离开故乡有多久了,对于乡音总是特别敏感的。果然,马角这句话一出口,铁匠的脸色就变了。铁匠站了起来,他甚至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是谁了,可是却一下子叫不出他的名字,于是他的手就那么指着马角,嘴张得老大,里面可以塞得下一个拳头。铁匠以这样一个古怪的姿势表达了他的惊讶。他还是没有叫出马角的名字,同时也对马角的突然来到生出了警惕。铁匠想离开,可是他又觉得有很多的话想要问眼前的这个叫不出名字的老乡,就在铁匠要转身走的时候,马角又开口了,马角说:“你想不起来我是谁了吗?”

铁匠摇了摇头。

马角说:“你想不起来我是谁不要紧,你该不会忘记白家沟吧。”

铁匠的脸涨得通红。铁匠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马角说:“不干什么,我是无意间路过了这里。”

铁匠这时已想起来马角是谁了,他完完全全地记起来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了。铁匠说:“你怎么离开了白家沟,她,还好吗?”

马角的神色顿时黯淡了下来,脸上因意外和铁匠重逢而兴奋出的红色罩上了一层阴沉的灰绿。马角说:“不好。”马角的话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一阵风。

铁匠说:“她,怎么了?”铁匠的话也很低沉。看得出他把自己的感情压抑了起来。

马角说:“她走了,你离开后不久她就走了。”

铁匠说:“那……孩子呢?”

马角说:“孩子,你们的孩子?……她把孩子带走了。她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回来了。”

铁匠在马角的对面坐了下来,长时间没有说话。两个人,像是两尊生铁铸出的雕像,使得小饭店里都笼上了一层阴影。

马角说:“你,过得还好。”

铁匠长叹了一声,似乎把很多的东西都一叹而尽了。铁匠高声喊,“桂嫂。”小饭馆的女人就跑了过来说,“来师傅,你们真的认识啊。”

铁匠说:“这是我老家的亲戚。”

桂嫂说:“这真是稀客”。

铁匠说:“你炒两个菜吧,打一斤酒来。”

桂嫂的脸上堆满了笑。桂嫂说好的,你们稍微等一下,马上就好。桂嫂果然麻利,很快就炒了两个荤菜上来。

白夜这时已吃饱了,白夜就坐在那里听他们俩说话。在白夜的眼里,这两个人都变得陌生了起来,他们的面目模糊不清,身子变成了两团阴影。

“你老了,”铁匠说。“老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马角说:“你也不年轻了,你离开白家沟时才多大啊。这些年你都怎么过呢?”

铁匠说:“其实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再活着的了。我一直没有远离白家沟,我就在白家沟的周围流浪。可是总是这样流浪也不是办法,后来我流浪到了一个水库的工地,工地上招劳工,抬石头,做一天管三顿饭,我就在那里抬了三年石头。我做事是最不要命的,别人都以为我有些傻,不会偷奸耍滑,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只有拼命地做事,把自己做得筋疲力尽了我晚上才能睡得着。不然我的脑子里满是她的影子,我对不住她,唯一可以让我安心一点的是她还有你,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你一定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的,可我知道大哥你自己的处境也很难,你是自身难保啊。后来有一次在抬着石头时,突然看见了她站在我的身旁,冷冷地看着我。我一走神,抬着的石头就落下来,砸断了腿。铁匠说着站了起来,走了两步。马角这才发现,铁匠的一条腿是瘸了,走路一拐一拐。”

铁匠说:“我当时在工地上是举目无亲,腿又断了,我就想,这都是报应,这都是我欠她的,我当时都想到了死。可是我没有死成,我遇见了来梅花,就是我现在的婆娘。”

铁匠说:“那时她和她爹都在工地上,她爹在工地上修理凿石头的铁凿子,梅花在工地上做饭。是他们救了我。后来水库修成了,我也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成了他们家的上门女婿。”

十八

来家铺的夜,刀子一样清冷。

刮了半夜的风。风在树梢间发出尖厉的叫,像寡妇的夜哭。

白夜和小铁匠睡一张床。小铁匠倒在床上就开始打呼噜,小铁匠打呼噜的声音节奏均匀而且响亮,仿佛在拉着铁匠炉里的风箱。小铁匠边打呼噜边磨牙,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坚韧而且有力。小铁匠磨了几百下牙,终于停了下来,吧嗒吧嗒嘴,开始了没完没了的咀嚼,仿佛一头反刍的老牛,在回味着口中的美味。

白夜一点睡意也没有。

失眠使得白夜头痛欲裂。

一株狗尾草在他的脑子里悄悄地长了出来,狗尾草上的毛刺扎在他的血管里,他不能动他的头,动一下就感到针扎一样。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

……狗尾草在风中摇摆,狗尾草开始疯长,连绵成了无边无际的一片。开满山坡的狗尾草,在瀑布一样的月光下闪烁着蓝幽幽的光泽,狗尾草在风中摇曳,像一个长发的女人在风中独舞,狗尾草上下起伏,像白河的秋水一样,一波漫过一波。他闻到了狗尾草的清香。

……小尾巴在前面咯咯笑,小尾巴的笑像一朵悄然开放的昙花,纯洁而又无声,氤氲着迷人的芬芳。小尾巴一身透明的白,像一朵云,像一团雾。那云雾飘进了狗尾草深处,一会儿便被狗尾草淹没。他的脚步不由自主的顺着小尾巴蹚倒的狗尾草而去,他也没入了狗尾草深处,蚂蚱如雨点般的往他身上撞,他走到哪儿,哪儿便腾起一股青烟。天地间除了无边的干燥,就是远处柳树上几只知了让人心烦意乱地叫声。

……白夜哥哥,来,来抓我呀。

小尾巴在狗尾草深处召唤。小尾巴的声音仿佛来自天上。他像梦一样飘了过去,狗尾草在他的脚下发出欢快的呻吟。狗尾草的深处,小尾巴如一尊玉雕的女妖,光洁的皮肤在月光下闪动着缎子样的光泽。狗尾草在月光下像清水里的刀子,清冷锋利。他抱住了小尾巴,可是他却感觉到抱住了一块冰冷的木头。

“坏小子,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尾巴突然变成了接生婆子,接生婆子咯咯地笑着,那一双尖利的爪子朝他伸了过来,接生婆子的指甲在月光下闪烁着蓝幽幽的光芒。他转过身想跑,可是他的腿被什么缠住了一样,怎么也跑不动,他张开嘴拼命地想喊救命,可是却喊不出声音来。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知道他不是在做梦,他能感觉到身边睡着的小铁匠,他听见了小铁匠磨牙的声音。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

……接生婆子不见了。他根本就没有看见接生婆子,在眼前盈盈一笑的,分明是小尾巴。“哦,小尾巴,你这个调皮的小东西,”他说,“你跟我回去,天都黑了,月亮都上来了,你还不想回去吗?你是想离家出走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小魔头,小杂种。”小尾巴在骂。

他说:“小尾巴你骂吧你骂吧,可是你不能离家出走。”

小尾巴说:“我不是离家出走,我只是想在这里睡一觉。”小尾巴说你抱着我睡吧。

他就抱着小尾巴,他和小尾巴就在狗尾草中睡着了。

……天皇皇,地皇皇。

……小尾巴。他听见了狗尾草折断的声音。小尾巴从梦中惊醒了。

……黑衣人,他这一次看清了,黑衣人。黑衣人站在他和小尾巴的面前。黑衣人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看见了什么?你们说你们看见了什么。”他和小尾巴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黑衣人越长越高,越长越高。他情急之中将脚下的鞋脱了一只,用力朝天上扔过去。他想起马角叔叔说过的,你要是遇见了黑衣人,那就是黑无常,你别怕,你只要脱下一只鞋用力扔上天,只要鞋扔得比黑无常高,他就怕你了。鞋扔了起来,鞋飞过了黑衣人的头顶。他几乎要欢呼了。可是黑衣人却伸出手,接住了落下来的鞋。黑衣人的一双爪子就朝他和小尾巴抓了过来。他再一次大声地喊救命。他猛地就醒了过来。

白夜吓得坐在了床上。小铁匠也被他这一声尖叫惊得停止了打呼噜,嘴里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马角披着衣服从隔壁屋里过来了。马角坐在了白夜的床前。马角说:“孩子,睡下吧睡下吧。又做噩梦了?”

白夜躺在被窝里,马角将被角扎好。马角摸了摸白夜的头,说:“出汗了。”马角就把手摸到了白夜的背后,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汗水。马角想这样会回汗的。马角于是找了一块干毛巾垫在了白夜的背后。马角做这一切的时候,白夜就那么静静地躺着。马角说:“别胡思乱想了,睡吧睡吧。”马角坐在白夜的床边看着他。白夜感觉虚脱了一样,没有一丝的力气。梦中的一切都像真实的一样清晰可辨。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刚才梦见您了。”

马角说:“是吗?梦见我了。”

白夜说:“其实不是梦,我想起我小时候的事了,想起了我小的时候,您对我讲过的故事。”

马角说:“是吗?我也记不清了。”

白夜说:“我记起了您说的黑无常鬼,您说黑无常鬼见了人就爱和人比谁高,这时只要脱下一只鞋朝天上扔去,扔得比黑无常高,黑无常就会怕人了。”

马角说:“那是我瞎编的,那时你总说你看见了黑无常,我就瞎编了骗你的,你不说我还忘了。”

白夜说:“我还想起来了,您说鬼怕米,看见鬼了只要朝他扔一把米,鬼就会吓跑了,那时我晚上睡觉总是偷偷地抓一把米放在枕头下面。”白夜说到这里,无力地笑了。

“睡吧睡吧。”马角说。

“可我睡不着。马角叔叔,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一定要对我说实话。”

“什么问题你就问吧,我一定说实话。”

“我是怎么离开白家沟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我再问您,小尾巴后来怎么了?”

马角望着窗外,窗外的树木鬼影一样的乱晃。那只一路上一直跟着他们的黑猫静静地趴在窗台上。马角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马角过了很久才说:“小尾巴死了。”

白夜说:“怎么死的?”

马角说:“小尾巴是落在水里淹死的。可是,”马角说,“小尾巴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她是不会去玩水的。当时村里人说,是你带小尾巴去玩水,结果小尾巴就淹死了。那一段时间,白家沟出了很多怪事。”

白夜说:“什么怪事?”

马角说:“货郎失踪了,货郎每次来到白家沟,最少要住上一个星期的,可是那一次货郎来之后住了三天就走了,而且走时也没有同人打招呼,以前货郎走时都会登记一下谁家要什么东西,他下次来时一定会带来,可是那一次他没有打招呼就走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小尾巴就落水了,后来你又变成了一个自说神。后来你又丢了,我就出来找你了。其实我是不想再待在白家沟了,是想借这个机会离开白家沟。”

白夜说:“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我呢?你完全可以不用找我的。”

马角说:“为了你的娘,我离开白家沟时,你娘是唯一偷偷送我的人。你娘说她知道我是想离开白家沟,你娘说她是没办法离开了,你娘让我帮忙寻找你。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娘。我对你娘发过誓,一定要让你们母子团聚的,可是找到你之后,我犹豫了,我不知道该不该把你带回白家沟,那是一个噩梦缠绕的地方,我不知道把你送进白家沟是不是会害了你。”

白夜说:“可是马角叔叔,您不是说,这一切都与一块地瓜有关吗?”

马角说:“是的,一块地瓜,那块地瓜本来是小尾巴和小魔头,也就是你,是你们俩一起刨到的。”马角的手紧紧攥着白夜的手,白夜的手像露水淋湿的铁一样冰凉。“那时白家沟遇到了少见的饥荒,人们都吃不饱肚子,地瓜本来是公家的,也早已收完了,但是地里总还是可以刨到一些小地瓜根子的,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刨到一块拳头大小的地瓜。去刨地瓜的都是一些孩子,那时白家沟里的孩子真多呀,可是这些孩子都不同你和小尾巴玩,不同你玩,那是因为你那时已不是小魔头了,你是小杂种,村里的孩子都叫你小杂种,那时你在村子里是孤独的,只有小尾巴是你的忠实的小尾巴。那块地瓜是小尾巴先刨到的,这一点后来其他的孩子都证实了,可是当时小尾巴刨到那块地瓜的时候,被其他的孩子发现了,他们就围上来抢,于是在地瓜地里就发生了一场战斗。你打破了一个孩子的头,一群孩子就围着要打你,这时小尾巴就拿起地瓜没命地跑,没命地跑。这些孩子们分成了两拨,一拨去追小尾巴,一拨围着你。于是你也没命地跑,你朝着和小尾巴相反的方向跑。你跑回了村子躲了起来。小尾巴拼命地往河边跑,可是小尾巴就快被那些孩子们追上了,他们成扇形包围了小尾巴,小尾巴一看没有地方跑了,她就到了河里,后来她就被河水淹没了。那些孩子们知道闯了大祸,没有一个敢说,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只有傻子花脸,站在水边上乱叫。天黑时白折腾发现了在水边乱叫的花脸,问花脸叫什么,花脸就指着水里说小尾巴,小尾巴,小尾巴被救上来时,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块地瓜。”

马角说到这里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白夜也很久没有说话。马角讲的这些事白夜已想不起来了,那场地瓜地里的战斗,他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小尾巴落水了,村里人吵吵闹闹,要找他算账。那么,狗尾草中的记忆呢?他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那些记忆,他分不清是在梦里出现的事情,还是在他的记忆中残存的片段。他努力想把那些片段连接起来,可是那些记忆像是一件碎成了千百片的瓷器,再也无法拼接完整了。他的头又痛了起来,那些狗尾草又开始在他的脑子里生长。

“狗尾草。”白夜说。

马角吃惊地说:“你说什么呢孩子?”

“开满山坡的狗尾草。”白夜说着合上了眼,又进入了晃动着狗尾巴草的海洋。

白夜再次病倒了。上次在小镇病倒之后,白夜获得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关于童年的那段迷失的记忆开始渐渐复苏。此番病倒,白夜高烧到了四十一度。白夜烧得昏迷了过去,不停地说着一句话,狗尾草。狗尾草。马角急得不行,在来家铺卫生院挂了两瓶盐水,烧还是一点也没有退下去。白夜的脸像是一个熟透了的柿子,仿佛一摁就会破,像一块烧红了的铁,红里泛着暗暗的黑。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开满山坡的狗尾草。

……记忆深处他那处于深度迷失之中的灵魂开始渐渐苏醒了。

“孩子,你的脸怎么这样烫,像一块烧红了的铁。”马角的手指在白夜的额头摸了一下又弹开了,“白夜你怎么啦?你别吓我,你醒醒,咱们很快就到白家沟了。”

十九

白夜病了足足有半个月,又休养了半个月,才和马角一起告别了铁匠。

这一场大病让白夜开始归心似箭。白夜不想再和马角一起在白家沟周围浪费时间,这时的白夜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回到白家沟去。马角却还是在犹豫不决,马角没有想好要不要回到白家沟,可是马角也知道,他再也不能耽搁了,这次的病让马角看清了一些命运的暗示。他清楚了逃离不是办法,一切都必须面对,他们无处可逃,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是马角和白夜的宿命。只是在进入白家沟之前,马角觉得他有必要再对白夜多说一说关于白家沟的一些事情,他要让白夜明白,他回到白家沟不是一次简单的回家认亲,白家沟也不是一个世外桃源,更重要的是,并不是所有白夜的亲人都会欢迎他的回家,他回到白家沟,将要接受命运强加给他的一次巨大的挑战。

“这是一个阴谋,”马角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故事开始的方式,过去的那些东西,成了马角心中的禁忌,他必须小心地接近它们。经过了这一场病,白夜更加的虚弱了,他感觉身体好像是不属于自己的了,他的灵魂在前面自由飞翔,可是他的身子却在后面艰难行走。马角说这是一个阴谋时,白夜的灵魂已飞到前面很远,白夜在后面和马角一道行走的肉身并没有听见马角说一些什么。因此白夜没有问是什么阴谋。可是马角却并不满意白夜的这种态度,马角大声地说:

“这是一个阴谋。”

白夜出窍的灵魂吓得飞回了肉身。

“阴谋。”白夜用简短的回复说明了他在关心着马角的故事。

“这是一场阴谋,可是我没有证据,没有谁能够为你我提供证据。你是阴谋的唯一证人,证据就埋在你的记忆深处。”马角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马角说这话时,天空飞过一群大雁。大雁在天空排成了一个“人”字。北雁南飞,是要回家了。马角说:“可是,马角叔叔也许是不能再帮你了,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到白家沟了,那是一个被噩梦纠缠的地方。”马角望着天上的雁阵,一时间感慨万千。他喜欢那种像天上的大雁一样自由飞翔的生活,离开白家沟的十年,他就像是这天上的大雁一样自由自在。

“您是说,您不想再回到白家沟了?可是,您不回白家沟您去干什么呢?您还有什么要寻找的吗?”

马角回过神来,说:“到时再说吧。”马角说,“回到白家沟,以后的事就要你一个人面对了”。

“阴谋。那是一个什么阴谋呢?”白夜说。

白夜的问话像是一个从水面泛起的水泡。

“我想是一桩谋杀。”马角说。

马角也不清楚阴谋的内容,马角只能猜测:“你的父亲谋杀了你的父亲,然后又意图谋杀你。可是,是什么原因让你躲过了谋杀。也许你会得到一些什么指示的。”马角变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的父亲谋杀了我的父亲?”白夜被马角这句话绕糊涂了。白夜于是反问了一句。

“我这也只是一个猜测,货郎的消失是一个谜。”马角解释了白夜的疑惑:

“你到底是货郎的儿子还是白大迷糊的儿子,这似乎是不难得出答案的,你越长越像货郎了。那么可以断定,你其实是货郎的儿子,而不是白大迷糊的儿子,因此白大迷糊也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的真正的父亲应该是货郎。”马角这样说时,看见前面的路上蹲着一只黑猫。这只黑猫跟了马角和白夜几百里了,还一直跟着他们。黑猫的出现并未打乱马角的叙述。

“如果你是货郎的儿子,那么货郎没有理由再也不回白家沟了。”

黑猫忽然四肢撑地,拱起了腰,竖起了尾巴,冲着马角和白夜粗着嗓子叫。马角飞起一脚朝黑猫踢过去,黑猫被踢中了,踢飞了足有三尺高,黑猫在空中灵巧地翻转了身,轻盈地落在地上。眼里泪光闪闪地盯着马角和白夜,嘴里还是喵喵地叫着。

马角说:“你这死猫,一直跟着我们,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吗?”

黑猫喵了一声,安静了下来。

马角说:“你想说什么呢?你想说什么我们也听不懂啊。”

猫急得直流泪。白夜从猫的泪光中看到了一种奇怪的感情,这种感情有时在马角的眼里也看到过。白夜于是就说:“猫啊猫,你就跟着我们走吧。”白夜说着去抱那黑猫,黑猫顺势就蹿上了白夜的肩头,蹲在白夜的肩上,像是一只雕。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的意思,是说货郎,其实是被人害死了,而且您认为是白大迷糊害死了货郎。”

马角说:“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可是我想不出别的什么原因。你好端端地为什么会突然疯了?你一定是被什么事情吓疯了。”

白夜说:“我说过的,我是被接生婆子吓疯的。”

马角说:“不对,你不是被接生婆子吓疯的,你从小就胆大,你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头,你怎么会被一个接生婆子吓疯?接生婆子不被你吓疯就是她的运气了。你一定是还看见了什么事情,可是这个事情你现在却想不起来了,最要紧的事情你却想不起来了。你说过,你不只一次遇见过一个黑衣人,是的,黑衣人,你要好好地想一想这个黑衣人。比如说你在守望老人的那条河边遇到的黑衣人,我想你根本就没有遇上黑衣人,你是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了。”

“小时候的事?”白夜仿佛看见了一道电光一闪,很多的信息一闪而过,“您这样一说,我也说不清楚我到底有没有遇见过那个黑衣人了。”

马角说:“也许那只是你童年记忆的回现,在你的童年,曾经有一个黑衣人。你好好想想,也许你能想起来一些什么。当然,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可是我想不出别的什么来解释了。那么是什么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头吓成了一个自说神呢?为什么在货郎失踪后不久你就变成了自说神呢?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呢?我的孩子,我真是为你担心,你这样回到白家沟,我真的为你提心吊胆,你每接近真相一步,你的危险就会增加一分。”

马角说到这里突然对白夜使了个眼色。白夜就不再说话,马角突然加快了脚步。白夜也加快了脚步。

马角压低了声音说:“孩子,你注意一下身后。”白夜回过头望了一下,身后不到五米远跟了一个黑衣男子,男子头上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草帽,草帽的帽檐拉得很低,看不清他的脸。男子个子很高,却枯瘦如柴,黑衣里仿佛不是一具肉身,而是一副枯骨。黑衣在枯骨上就显得空空荡荡。

白夜小声说:“不过是一个行路人,有什么不妥吗?”

马角说:“你再仔细看这个男子,我们走快,他也走快,我们走慢他也走慢,我们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白夜说:“您这样一说还真是这样,还是您走江湖十年,经验丰富。”

马角说:“其实我也没有注意到的,只是这男子也穿了黑衣,我就多看了他两眼罢了。”

白夜摇了摇头说:“这个黑衣人不是我见到的那个黑衣人,我见到的那个黑衣人身上有一股煞气,我不用看他,隔着几十步远我就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可是这个人的身上没有这种逼人的煞气。”

马角说:“可是这个人显得鬼鬼祟祟,他的眼神总是显得惊惶不定,像一只胆小的兔子。”

白夜说:“不用理他吧,我们走我们的路。”

马角说:“可是他为什么一直这样跟着我们呢,他到底想干什么?”

白夜说:“他这么瘦,风一吹都快要倒了,还能对我们造成什么威胁吗?要不我们主动出击。”

马角说也样也好,马角说着和白夜加快了脚步,这时他们是行走在山间的一条盘旋公路上,按照铁匠的说法,从这条公路上到山顶再下到山脚,过了面前的这座山就能找到进入白家沟的路口了。

山路上除了他们三个行人外,看不见别的行人,只是偶尔一辆汽车呼啸而过,扬起一股尘灰,转眼又远去了,山路上又恢复了寂寞的宁静。

远处的山底下,沿着山谷是一条绿色的河流。河流两边是金黄的稻田,看得见农人在稻田里忙碌。马角指着山谷下面的村庄说:“孩子你看,白家沟就是一个和这差不多的村子,两边是山谷,中间一条河流。铁匠说得没错,白家沟就在这条河的上游。”马角这样说时还是带着白夜走得飞快。他们边走边注意着身后的黑衣男子,黑衣男子果然也走得飞快,好像害怕马角和白夜将他甩掉了似的。马角和白夜却突然停了下来。后面的黑衣人收脚不住,差一点就撞到了马角和白夜的身上。男子显得惊魂未定,他连连说了几声“对不起”,用草帽遮住了头。

马角说:“没事没事,兄弟,你这是赶路呢?”

男子说:“是的是的。”

马角说:“借问一下,这路通向什么地方。”

男子说:“这个,那个——”男子惊慌得像一只兔子。男子的声音很低很低,仿佛有气无力,几天没吃饭一样,男子的声音仿佛都没有劲传到马角和白夜的耳朵里就涣散了。男子不停地擦着汗。

马角说:“这大好的秋天,秋风吹来还有些冷,你走出了一身汗,干吗不把帽子摘下来。”

男子说:“不摘不摘。”

男子说着匆匆地走了。

马角一把拉住黑衣男子的手说:“你别跑呀。”男子的双腿一软,就软在了地上,说,“我不跑了,我再也不跑了。”

黑衣男子说着将两只手合在一起朝马角伸了过来说:“你们把我带走吧。”

这一来把马角和白夜倒是吓坏了。马角把软在地上的黑衣男子拉起来,说,“你怎么啦?你这是——”男子的头上还在不停地冒汗。

马角说:“你是病了吗?”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看他好像是饿成这样的。”马角说:“你是饿了吗?白夜,你把铁匠给我们做的饼拿一块出来给他吃吧。”

白夜拿出了饼,黑衣男子看着马角和白夜,不敢接饼。

马角说:“你拿着,你别害怕,我们又不会害你,我们是好人。”

黑衣男子接过了饼,坐在地上埋头开始狼吞虎咽了起来。

马角说:“你慢慢吃,别噎着。”

黑衣男子却从衣襟下掏出一瓶子水,咕嘟咕嘟灌了一气。吃下一块饼,黑衣人看上去有了一些劲。

黑衣人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黑衣人说着又开始在衣襟下面掏了起来,掏出了一大扎钱,全都是十元一张的,少说也有几百块。黑衣人从中抽出一张十元的钞票给马角。

马角说:“你这是干什么。”

黑衣人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又从钞票中抽出了几张递给马角。马角推开了黑衣人递过来的钱,马角说:“我们给你一个饼吃本就没想要你给钱。”

马角说着也坐在了路边的地上,盯着黑衣人。黑衣人低下了头。

马角说:“你有多久没有吃东西了?”黑衣人的嗓音沙哑,伸出了二根手指。

马角说:“我有一句不该问的话,你的身上带着这么多钱,却饿着肚子,这是为什么?看你胡子拉碴的,瘦成这个样子,经常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吧。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黑衣人的嘴唇又开始颤抖,他的嘴张了几张,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说,突然却抱着头呵呵地失声痛哭了起来。黑衣人哭了足足有半个小时,这才擦干了泪,站起来继续朝前走。马角和白夜也赶紧跟了上去。三人就这样默默地朝前走,寂静的山间,除了三人的脚步声,就是山间的自由的鸟鸣。突然,走在前面的黑衣人缓缓地说:“我是个杀人犯。”

黑衣人的话一出口,马角和白夜都惊得目瞪口呆,停步不前。

黑衣人说:“我是一个杀人犯,我真是一个杀人犯。我杀了人,我就开始逃,我从城市里一直逃到乡下,我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我害怕被人发现,可是我也害怕一个人独处,我在外面逃了整整有十年了。十年啊,我就这样一直逃啊逃啊,我是真累了,我过得哪里是人过的日子。我受不了啦。”

马角说:“你是一个杀人犯?为什么杀人呢?杀了什么人呢?你逃了整整十年?”

黑衣人说:“是的。十年了。”

黑衣人这样说时,身上的汗渐渐收了回去,黑衣人也从恐惧和不安中平静了下来。

“这是十年前的事了,”黑衣人边走边说着,他的目光空洞,神情恍惚:

“十年前,很多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我记得那时我还在读书,那时我没有一点心思读书,我喜欢上了坐在前面的一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长得很漂亮,而且她的家里也很有钱,那时我就想,哪怕只要她对我笑一下,我都会幸福得要死,可是这个女同学从来都不对我笑。我爱她,我爱得发了狂,于是我忍不住给也写了一封情书,我悄悄地放在了她的课桌里,我发现她在上课时看到了那封情书,她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起了,她哈哈地大笑。老师就说,你笑什么,上课时嘻嘻哈哈像什么话。她就站了起来说,老师您看这个,她把我写给她的情书交给了老师,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了起来,还念了我的名字。老师命令我站起来,站到黑板边上,站了一节课。从那一天开始,我发现我的那些同学看我时都眼神怪怪地,有时他们三五个在一起说我的坏话,他们的目光闪烁不定,他们像一群老鼠一样叽叽歪歪,交头接耳,神情可疑。他们没有一个人再同我说话,而且都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看着我,我从他们的目光中发现了一个阴谋,一个天大的阴谋,原来那个女生和全班的男生都有一腿,和老师也有一腿。后来我还发现了我写给她的情书根本就不是一封情书,我写的是一封检举揭发的信,内容就是揭发那个女生和老师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其实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可是我写了这封信,揭穿了这个秘密,于是他们就商量着要杀死我,他们一开始想用老鼠来杀死我,他们在我的桌子里放了一只老鼠,后来他们又想用一条蛇来杀死我,他们在我的书包里放了一条蛇。可是他们的阴谋都被我及时地发现,后来我就先下手为强了,我弄了一包老鼠药,放在了学校食堂的大水池里,我们学校两百多名学生全部被毒死了,我跑回了家,把家里的钱都偷了出来,从此我就跑啊逃啊,这一逃就是十年。十年来,我过的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们看一看我的样子就知道了。”黑衣人这样一说,白夜和马角差一点都笑了起来,黑衣人真还是半人半鬼的样子。黑衣人说,“我在外面逃了整整十年,我先是隐姓埋名在一个地方住上一段时间,又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再躲一段时间。本来我的日子安定了下来的,我在山下的一个镇上成了家,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我以为我的日子会从此安定下来的,可是这一段时间来,我发现镇上来了很多警察,我想他们一定是发现了我在这里,他们是来抓捕我的,他们在等待抓捕我的时机,于是我带了一些钱,又开始逃,可是往城里的公路上都设了卡,他们守在那里等着我落网,于是我就往这山里逃。我在这里躲了几天了,我都快饿死了。这时我遇见了你们。”

马角说:“可是,杀人犯先生,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呢?你就不怕我们把你扭送给警察?”

黑衣人长叹了一口气:“这十年来我东躲西藏,我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受够了,我决定不逃了,我要去自首。”

黑衣人说:“谢谢你们给我的那一个饼,我不会忘记你们的。你看,前面有一个路口,那么前面一定会有一个哨卡的,那么一定有警察了,我要去自首了。”

二十

“警察先生,您把我抓起来吧,我是来自首的。”

瘦得像骨头的黑衣人,在马角和白夜的陪同下,来到了山脚下的派出所。

“自首?”派出所里只有一个值班的年轻警察,看见走进来的黑衣人和白夜、马角,说,“你们三个人都是来自首的吗?”

这警察的确太年轻了,嘴上还飘扬着一些嫩黄的胡须,显然年轻的警察相当珍惜他的这几根嫩须,他说话时还不时地去摸一下它们,年轻警察显得有一些紧张。

马角说:“警察同志,您不用害怕,我们两个不是犯人,只有他一个人是来自首的。”

马角指着黑衣人说:“我们是陪他来自首的。”

年轻警察说:“你,”年轻警察指着黑衣人,“你站到墙边,对,站好,你说,你犯了什么罪?”

黑衣人说:“我就是你们要抓的人。”黑衣人说完伸出了双手,“来吧,我已逃累了,我再也不想逃了,你把我铐上吧。”

年轻警察显得有一些兴奋,他甚至于还没有做好立功的准备,这样的好事就送上门来了,年轻的警察于是很麻利地将黑衣人铐了起来。

年轻的警察说:“你真是我们正在抓捕的杀人魔王?”

送上门的功劳来得太突然了,年轻的警察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黑衣人叹了一口气,说:“杀人魔王?是的,我是个杀人魔王。”

年轻警察不敢怠慢,马上打电话向他的上级报告,他打电话时有些语无伦次了:“自首了,他来自首了。”

“你说什么,谁来自首了?”

“杀人魔王。”

“太好了,你看好他,我们马上到。”

年轻警察放下电话不到十分钟,镇上就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察在一个中年警察的带领下冲进了派出所,马角和白夜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黑洞洞的枪管顶住了头。

年轻警察指着马角和白夜说:“他们俩不是杀人魔王,他才是。”年轻警察指着黑衣人。

“你是杀人魔王?”中年警察上下打量了一番黑衣人,满腹狐疑地说,“把他带到审讯室。”

在审讯室里,黑衣人说:“是的,我是杀人魔王。”

中年警察说:“可是你和通缉令上的照片不像啊,那你杀人的斧头呢?”

“什么斧头?”黑衣人说,“我不是用斧头杀的人,我是用毒药,我在学校的水池里放上了一包毒药,我把学校的学生全部毒死了。”黑衣人显然对斧头的事一点也不知道。

“慢点,你说什么,你说你把学校的学生全部毒死了?”

黑衣人说:“是的,十年了,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我亡命天涯,过着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日子,这种日子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像一只见不得人的盐猫老鼠一样,只能在黑暗中生活了。”

中年警察说:“你慢慢说,你说你十年前杀了人?”

黑衣人说:“是的,十年前我把我们学校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杀死了,二百多名学生和老师。”

中年警察和年轻警察对望了一眼,中年警察说:“你得详细地说说,那是一所什么学校,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说:“我当时在楚州中学读书,因为受到了同学和老师的讥笑,我在学校的水池里放了氰化钾。两百多名学生……”

中年警察挥了挥手,说:“好了,不用再说了。”中年警察板起了脸对年轻警察说:“以后把事情弄清楚了再报告,”中年警察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低声说,“这个人的脑子有问题,你再仔细的盘问一下吧。查一查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我们楚州什么时候发生过这么大的投毒案了?纯粹在胡说八道。”中年警察说完带着他的大队人马走了。

突然到手的功劳又转眼间飞了,这之间的落差也太大了,年轻警察很不甘心,他不甘心这样轻易放过一个自首者。年轻警察开始继续盘问黑衣人,年轻警察从中午问到了天黑,其间打了十个电话到楚州公安局和楚州中学,得到的回复是在楚州根本没有发生黑衣人所说的投毒案,别说在楚州,就是在全国,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案子。

黑衣人一口咬定他是在十年前投毒杀人了,还且还在外面逃了十年。年轻的警察遇到了他从警以来最古怪的案子,平时的案子是发了案到处找不到罪犯,现在眼前坐了一个自首者,他把犯案的时间、地点、细节,以及犯案的原因都说得有鼻子有眼,这让年轻的警察产生了一个很大的疑问,也许,在十年前真的发生过这样一起惊天大案,可是楚州方面却将这个大案掩盖了起来?就像有的地方出现了矿井塌方事件,死了上百的人,却将真相掩盖了起来一样?这样一想,年轻的警察就兴奋了起来,他觉得他即将要揭开一个天大的谎言。

年轻的警察出于安全起见,将马角和白夜也一同留在了派出所,马角和白夜的形迹也相当可疑,比如说马角背上背的那个竹筒,白夜肩上蹲着的那只猫,总之这三个人太古怪了,是出乎于年轻警察的实践和理论经验之外的古怪。

第二天,年轻的警察就只身到了楚州中学,这一次他明察暗访,得出的结果还是楚州中学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投毒案。不过年轻的警察还是找到了另一条线索,就是在十年前,楚州中学曾经失踪过一个高三班的学生,年轻的警察于是又几经周折找到了那个失踪学生的家人,最后年轻的警察终于确认了,黑衣人就是楚州中学失踪的那个学生。

可是他为何一口咬定他杀了人呢?是不是真的像他的上司说的,黑衣人的脑子有毛病呢?年轻的警察是一个认真的人,于是将警察局的心理专家请到了派出所,再对黑衣人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得出的结论是,黑衣人的精神正常,没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经我们查证,你并没有投毒。”年轻的警察放了黑衣人、马角和白夜。

黑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黑衣人说:“您说什么?警察先生,您说我没有犯罪?我杀死了那么多人,您还说我没有犯罪。你没有弄错吧,希望您认真地查一查。”

警察说:“是的,你没有犯罪,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杀人,我仔细查了档案,别说近十年,就是近五十年来,楚州也没有发生过你说的这么严重的投毒案。”

黑衣人说:“那我为什么记得清清楚楚?我明明就是投毒杀人了?”

年轻的警察说:“是呀,这个问题正是我想问你的问题,走吧走吧,我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忙呢。”

黑衣人说:“可是你们在路上到处设卡,不是在抓我吗?”

年轻的警察笑着说:“近来出了一个杀人魔王,他已杀死十多人,现潜逃到了楚州境内。我们在抓的是那个杀人魔王,不是你。你根本就没有杀人。你看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一个杀人犯呢?”

“可是……”黑衣人拉着警察,“我还是没有弄明白,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年轻的警察终于不耐烦了,年轻的警察吹了一下他的嫩黄的胡子,瞪着眼说,“你别啰唆了,你再这样没完没了,我以妨碍公务罪将你抓起来。”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黑衣人的泪就流了下来,黑衣人突然号啕大哭了起来:“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黑衣人反复地说着这句话。

马角说:“那我们要祝贺你,祝贺你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

黑衣人抹干了泪,黑衣人说:“我没有杀人,可是我为什么要逃?我逃了整整十年啊,十年啊,十年时间,我从一个学生逃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会没有杀人呢?我这是不是在做梦。”黑衣人说着用力揪了揪胳膊,黑衣人说,“我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我真的没有杀人?那我为什么要逃?”

马角拍了拍黑衣人的肩膀说:“也许,你是在梦中杀了人,你想想看是不是这样的?你在梦中杀了人,你就以为你是真的杀了人,于是你就开始逃。”

“我在梦中杀了人?然后我就开始逃,而且一逃就是十年?这可能吗?”黑衣人说。

马角说:“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您可知道在我的家乡,一个叫白家沟的地方,那里的人都爱做梦,都把梦和真实混为一谈,在我们那里,梦和真实是不分的,甚至于梦比真实更重要。”

黑衣人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我在梦中杀了人,我逃了十年,我没有杀人。”

黑衣人狂叫了起来,他开始在小镇上狂奔。黑衣人一边狂奔一边呼喊着我没有杀人。

黑衣人的呼喊开始在雨中飘散。

“他疯了!”马角说。

“怎么会这样呢?”白夜看着黑衣人渐渐远去的身影,他的内心深处开始生长出一朵阴郁的木耳。黑衣人得知他并没有杀人之后,却突然间就得了失心疯。从此在楚州,多了一个疯子,他总是冷不丁地从行人的身后冒出来,然后来一句,“我在梦中杀了人。”然后撒开脚丫子就跑。但这一切与白夜和马角无关了。

马角和白夜离开了小镇,从小镇顺着河流而下,再走两天的路程,就要进入白家沟了,路边的景物开始熟悉了起来,而马角和白夜的心情却沉重了起来,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还是马角先打破了这种沉默。

马角说:“孩子,你在想些什么呢?”

白夜说:“我在想那黑衣人。”

马角说:“孩子,我也在想黑衣人。”

白夜说:“黑衣人在梦里杀了人,却逃了整整十年。”

马角说:“谁知道呢?也许后来的一切才是梦。”

白夜说:“您是说,他在梦中梦见警察说他没有杀人?”

马角说:“黑衣人也许根本不存在,他只是我们的一个梦。”

马角望着路两边的山林,他的眼里也长满了忧郁的木耳。

“我现在甚至于开始怀疑自己在外寻找了十年,也只是一个梦。你只是我梦中的人物。算了,咱们走吧。”马角挥了挥手,想挥走心中的郁闷。

第二天天麻麻亮时,他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峡谷口。

马角说:“孩子,我们到了。”

白夜说:“我们到了?”

马角说:“顺着这个谷口直走,你就可以走进白家沟了。孩子,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好好地想清楚了,是不是真的要进入白家沟。”

白夜说:“不用想了。”

白夜望着幽深的谷口,他看见两边的山峰刀砍斧削一样狰狞,谷里白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

“这就是白家沟,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白家沟,我来了。”

马角说:“孩子,我就不再送你了。”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不回白家沟?”

马角说:“不去了。代我向你的母亲问好。”

白夜点点头。白夜说:“可是,马角叔叔,您不回白家沟,您要去哪里呢?”

马角说:“我早已想好了,我还是去继续寻找吧。”

“继续寻找?”白夜说,“寻找什么?”

马角说:“你忘记了,我答应过守望的人,要替他去寻找芦花的母亲。”

白夜说:“我也答应过芦花要回去看她的。”

马角说:“好孩子,你要永远记得你的承诺……在白家沟里……凡事要小心。”

马角说着把白夜抱在了怀里,用劲地拍了拍白夜的背,马角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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