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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叁】

白家沟村的村民们!白大迷糊说:白折腾这个野心家,这个阴谋家,这个白家沟的一小撮坏分子的头头,终于被他的野心给毁了。白折腾的死是自绝于白家沟村的全体村民的行为。他的死一文不值,死得比鸿毛还要轻。考虑到人死为大的原则,我们就对他过去所犯下的罪行既往不咎了。今天是一个喜庆的日子,我们尊敬的长者,白家沟村最有见识的老人,为了表达对上级派来的工作组的感激之情,摆下了流水席。在流水师开席之前,让我们请尊敬的长者来说上两句,大家欢迎。

白大迷糊满面红光,此刻一点也不迷糊了。

长期以来,白折腾像一根扎在他心里的刺,现在这根刺没怎么费力气就拔掉了,白大迷糊感觉得他又年轻了几岁。可是白大迷糊在得意时却看见了花子的目光。花子的目光像是一把尖利的剑,白大迷糊打了一个寒战。长者摸了一把胡子,开始了他的讲话。长者说:

我的讲话很简单,我只说一句话,孩子们,放开肚子吃吧。不过要小心一点,不要像白折腾那样,自己把自己给撑死了。

在长者的讲话稿里,白大迷糊本来是和他商量过的,要说一些村长的好话的,可是现在白折腾已经给撑死了,那就没有人再敢挑战他村长的权威了;至于说郑小茶,她没有白折腾的唆使,是绝对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的;那个花子——白大迷糊想,要尽快让工作组的人离开白家沟。白大迷糊稳定了心神,于是又高声叫道:村民们,静一静,下面,让我们大家欢迎白家沟的恩人,尊敬的工作组的领导,上级派来的医师来给我们大家说上两句。

风水先生也没有推辞,就站了起来。风水先生说:首先,我要感谢我的父母,是他们的支持让我成为了一个风水师,哦,不,使我成为了一名医师,其次,我要感谢我的上司,是他派我们三个到了白家沟这个美丽的地方,才有了为大家做一点事情的机会,我还要感激白家沟村所有的村民,你们的热情好客,我们将终生难忘,特别是郑小茶,白银花,当然啦,还有村长大人,我会向我的上级为你们的优秀表现请求奖赏的。谢谢大家,谢谢。

流水席吃了三天三夜,白大迷糊突然想起来白折腾的后事还没有料理,白大迷糊就喊:

白富贵,白富贵。

白富贵说:到,村长大人,有何指示?

白大迷糊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根竹签剔着牙,剔出一坨东西,扑地吐到远处,说:你带上几个人,去挖个坑,把白折腾给埋了。埋深一点,别让野狗给刨出来,最好埋到那片狗尾草里。白折腾怎么说也是咱白家沟村的一个人物。

白富贵听到“狗尾草”三个字时,脸色一下子死一样的难看。

白大迷糊说:你还在发什么愣,还不快去。

白富贵就带了几个人去了,不一会儿,就听见白富贵失声尖叫:不好啦村长,出事了。

白大迷糊一脸的不高兴,对慌慌张张跑来的白富贵说:你在慌什么,出了什么事你不会慢慢地说。

白富贵说:白折腾他。他。他。

白大迷糊说:白折腾他怎么啦?

白富贵说:白折腾他不见了。

白大迷糊一脸迷糊,不见了你们不会去找呀,这一点事还来找我,他是不是口渴了到哪里找水喝去了啊。

白富贵说:村长大人,白折腾不是死了吗,前天您亲自看过了的,死了的人怎么会去找水喝呢?死了的人怎么会不见呢。

白大迷糊打着哈欠说:是呀,死了的人怎么会不见呢?你问我我问谁。白大迷糊说到这里时,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了,可是他的迷糊劲却在这时上来了,白大迷糊实在撑不住了,白大迷糊打着一个长长的哈欠,口水拉出了长长的丝,说:我太困了,我找个地方去睡了,白大迷糊说着起身走到那株大树下,倒在地上就打起了呼噜。

听说白折腾不见了,村里一时像开了锅。一个死人怎么会不见的呢?于是大家三五一群开始分头四处寻找白折腾,可是把村子上上下下翻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白折腾。大家渐渐地就聚回到了一起,这时白大迷糊也从他的迷糊中转回神来。白大迷糊说:什么,白折腾不见了,你们去找啊。

村民们说,把村里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

白大迷糊呆坐在凳子上,像一尊泥菩萨。

白富贵说:村长您说怎么办?

白大迷糊说:你们大家说说,白折腾的尸体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

这时风水先生突然开了口,风水先生说:

据我所知,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当时白折腾根本就没有死,只是晕死了过去,我们吃饭时他醒了过来,于是他就悄悄离开了白家沟村。

白大迷糊说:不可能,白折腾死了,我们大家都亲眼所见的。就算他没有死,他醒过来之后也不用离开白家沟村呀,已经没有理由处置他了。

风水先生说:我也这样想,那么,就只有第二种可能,就是他的尸体自己走掉了。

尸体怎么会自己走呢?白大迷糊说。

这时长者又开言了,长者说:尸体自己会走,我也是听说过的,死了的人,只要有和他同一时辰出生的猫在他的身上跑过,尸体就会站起来自己走。

这样一说,众人都感到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有人就叫:是不是花子的猫,花子先生,您的猫呢?

风水先生说:可是诈尸时尸体是走不了多远的,你们听说过赶尸吗?有一种人,会画一种符,口里念“日出东方来此汝,曾有奇鬼,此水不是凡水,瓦物化成水,如来佛祖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口里含着这碗水对着尸体喷一口水,说一声“起来吧”,那尸体就会起来,自己走路。

这时木匠却冷笑了一声,说:风水先生,这您就是在胡说八道了,这明明是九龙下海的咒语,怎么成了赶尸的咒语了呢。

风水先生狠狠地盯了木匠一眼,说:就是赶尸的咒语。

木匠说:那你用这咒语赶给我看看。

白大迷糊说:这有什么好争论的呢,这都是鬼话,是不可能的。我们还是想想白折腾哪里去了吧,白折腾一定是没有死,他找了一个地方躲起来了,他去了哪里呢?

他在哪里呢在哪里呢在哪里呢在……广播室!白大迷糊背着手转了几个圈,突然灵醒了过来。白大迷糊一把薅住白富贵,使劲地摇:广播室,你们找过广播室了吗?他一定是在广播室。

就在这时,村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就响了起来,一开始是滋滋拉拉的电流声,后来里面传来了一个阴森可怖的声音。

白折腾!

村民们同时呆了。虽说高音喇叭里的声音并没有说话,只是嘿嘿地笑了几声,可是村民们都听出来了,这嘿嘿地笑声真的是白折腾的声音。高音喇叭里白折腾的声音显得很是有一些兴奋,他可能是在自言自语,可是他的自言自语却通过高音喇叭传了出来,而且无限放大了:白大迷糊呀白大迷糊,难怪你把这高音喇叭看得比老婆孩子还重呢,这真是一个宝贝呀,坐在这里动动嘴皮子,全村的人都听到了。白大迷糊呀白大迷糊,你做梦也没想到吧,你还以为老子撑死了的,我白折腾这么容易死的吗?我白折腾是属猫的。猫有九条命你知道吗,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

白折腾可能是确定他的声音已传出来了,白折腾于是也学着白大迷糊的样子,很威严地咳嗽了一声。白折腾说,白家沟的村民们:你们为什么要听凭白大迷糊这个混蛋的摆布呢,你们为什么不勇敢地站出来和他作斗争呢?只要我们团结一致,文斗武斗,我们哪一样都不会输给白大迷糊的,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谁怕谁?白家沟村的村民们,白大迷糊是怎么当上白家沟村村长的,相信不用我多说,大家都清楚得很,他是一个权力狂,是一个阴谋家,我们一定要把他推翻,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要把他弄死弄臭,要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几脚,要痛打落水狗,要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村民们,你们知道吗?上级为什么要派尊敬的医师来白家沟村,为什么一派就是三人?因为上面对白大迷糊的恶行早有警觉了,这三位英明的工作组成员,就是来帮助咱们伸张正义的。而且,现在我们白家沟村出了一位天才的领导,她就是郑小茶,郑小茶现在达到了白家沟村的最高境界,她每天晚上都在梦游,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嘛。郑小茶一定在梦中得到过什么启示了,可是没有用啊,用心险恶的白大迷糊,一口咬定郑小茶是疯了,你们大家说说看,郑小茶是疯了吗?不是,郑小茶根本就没有疯,一点疯狂的迹象都没有嘛,可是白大迷糊却向上级打报告说郑小茶是疯了,他这是害怕了。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向村民们汇报,那就是:在白家沟受到烂脚丫病折磨时期,白大迷糊也烂了脚丫子,却故意向大家隐瞒病情,偷偷地请医师的助手来治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呢?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一个阴谋,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大家要行动起来,我们要求白大迷糊就他烂脚丫子一事给全体村民一个说法。

白大迷糊开始变得迷糊了,他的心像是被马蜂蜇了一样的痛。这个白折腾,真是恶毒之极,明明知道白大迷糊最看重的广播,居然敢溜进广播室里来鼓动大家造反,来抢班夺权,这还了得。

白大迷糊明白,如果他不及时做出果断的决定,后果不堪设想。白大迷糊于是高声说:

白折腾这个造反派,居然攻占了白家沟村的广播室,白烂头,白富贵,白得有,你们带上几个人,去给我把这个造反派抓过来。

白烂头听到这话,就往人后面缩。

白富贵看到事情又出现了转机,可是现在到底是白大迷糊占着上风,还是白折腾占着了上风还不得而知,在这个时候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要小心,因此白富贵就说:好的村长,我这就去。

白富贵走了没几步,突然捂着肚子弯下了腰,说哎哟不好了,我的肚子痛,痛得不行,我要拉屎了。白富贵说着弯着腰跑了,边跑边解着裤腰带子。

白得有是白大迷糊的铁杆支持者,他当即就说:一个小小的白折腾,还用得着这么多人去抓吗?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白得有抓起了一根扁担就朝广播室冲去。白大迷糊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白大迷糊在后面喊,得有,抓来白折腾,我记你头功。

这样一来,很快就有人也抓了扁担冲了过去,冲过去的是白折腾的堂兄白折桂。白大迷糊还以为是有人要响应他的号召去帮助白得有抓白折腾呢,他得意地对无所适从的村民们说:这个白折腾很快就要被抓到这里来了,这一次可不是吃肥肉这么简单的惩罚了,这一次我们要老账新账一起算。

可是白大迷糊没有得意多久,就看见白得有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哭丧着脸说:村长啊,不得了啦,他们是要造反哪。

白大迷糊说:你慢慢说,没有谁把你的舌头割了。

白得有说:白折桂,是白折桂,他护着白折腾,将我打成了这个样子,村长您一定要给我做主啊。

白得有的三个亲弟弟,白得钱,白得发,白得财,见到哥哥被打成了这样,马上就跳了起来,说:奶奶的,这还了得,打狗还看主人面,敢打我们家得有,那是想死了。

三条汉子每个人操起能找到的家伙就冲向了广播室。

而这边白折腾的堂兄弟们一看情形不对,喊了一声,兄弟们,操家伙呀。很快,亲连亲亲帮亲,白家沟村的男女老少就分成了两派,很快就聚集在了广播室前了,本来大家前不久为了争请医师吃饭,就发生过一场械斗,通过这几天吃流水席,相互之间刚刚和好了,而一场规模空前的武斗眼看就要发生了。

自从离开小镇,白夜和马角在山里走了一个星期。最后马角不得不实话实说,他告诉白夜,他们迷路了,但他可以断定,白家沟就在这附近。白夜说这样最好了,我们就这样胡乱走吧,我最喜欢喜欢胡乱走。

夜色降临时,白夜和马角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一个老农牵了头老得不能再老的牛在路口吃草。马角上前打了个躬说:“敢问老伯,您知道哪条路可以去白家沟吗?”

老农说:“白家沟?是个什么东西?是地名吗?有这么古怪的地名吗?”

马角羞愧地说:“是个地名,一个小地方。”

老农说:“从来没听说过这么古怪的地名,白家沟是一条沟吗?”

马角说:“其实是一条河,可是我们那里的人认为这条河太小了,我们那儿的人谦虚谨慎,于是就叫它白家沟了,白家沟的人以会做白日梦为荣,如果你达到了梦游的境界,那么你就可以当上村长了。”

老农上下打量着马角,仿佛看一个怪物,他确定马角并不是怪物,说:“我活了六十多岁了,第一次听说这么古怪的事情,你是说笑的吧老弟。”

马角说:“怎么敢在老伯面前说笑,我就是白家沟的人,离开白家沟十年,我现在想回去,不想却迷了路。”

老农指着左边的路说:“这条路是往山里去的,前二十里是九佛岗,”又指着右边的那条路说,“这条路前五里,是五显庙。”

告别了老农和他那头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水牛。他们又朝前走了很长一段路,前面再一次出现了一个路口,路口同样有一个老农,老农同样牵着一头老得不能再老的老牛。老农和老牛的影子若有若无,这一次白夜和马角没有再问路,甚至都没有抬头,只是低着头看着脚尖匆匆地与老人老牛擦肩而过。走过很远了,白夜听到了人和牛的笑声。在笑声中,天就开始黑了下来。走到五显庙时,天就黑严了。小村庄里自然没有旅店,马角连问了几户人家,都没有一家答应可以借宿的。

马角说:“老乡,我可以为您唱一整本的《罗成显魂》,作为住一晚的回报。”

可是似乎没有人知道罗成是何方神仙。倒是有个好心的中年人,说你真的会唱罗成吗?他说罗成七岁吹落门前瓦八岁学堂好打人,他说罗成心眼毒所以最后万箭穿心。

马角说:“您说得真好。”

中年人面有得色,说:“我给你们指条路吧,两位外地来的客人,你们可以去五显灵官庙里住一宿的。”

中年人还特意指了去五显庙的路。按中年人的指点,走了不久,前面出现一片树林,树林里果然就有一间小庙,小庙破败不堪,年久失修,门上石刻着“五显灵官庙”五个大字。一个庙祝,须眉皆白,鸡皮鹤发,老得不成人形,佝偻着腰,像一只巨大的龙虾,坐在庙门口。老庙祝见了马角和白夜,眼里闪着惊恐,将身子朝一边让了让。

马角说:“老人家,我们是远行的路人,迷了路,想在这里借宿一晚,天一亮就走。”

老庙祝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大声说:“我的耳朵不好使,你们说大声一点。”老庙祝的声音很大,很嘶哑,中气又不足,说起话来,有点像打鸣的公鸡,说到后面,就像打鸣的公鸡被人捏住了脖子,渐渐就没有了声音,一张老迈的脸,却涨得发黑发紫,仿佛一口气就要接不上来,马上就要过去。

马角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递给了老庙祝,也跟着大声地说:“这是给菩萨的一点香油钱。”

老庙祝的眼睛里亮了一下,脸上有了些呆呆的笑,起身一瘸一拐地将马角和白夜让进了五显庙,去摸油灯,又摸到了洋火点着了灯,庙里就有了一些昏黄的光。

白夜原来以为庙里一定会有菩萨的雕像的,却只有一张烂得不成形的长供桌,供桌上供着五个纸牌子。白夜端了灯就着光看了,纸牌上分别写着:都天威猛曹大元帅显聪王之位,横天都部刘大元帅显明王之位,丹天降魔李大元帅显德王之位,飞天风火葛大元帅显真王之位,通天金目张大元帅显正王之位。纸牌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鸡刨鸭走。

老庙祝走过来,在这几个牌位前打了个躬。叽里咕哝不知说些什么。

白夜不解地问怎么没有一尊雕像?老庙祝侧过头,将一只手放在耳朵边,说:“你说什么小哥,我听不见。”

白夜提高嗓门说:“我说怎么没有雕像?”

老庙祝说:“标枪,什么标枪,你要标枪干什么?”

白夜将声音再提高了喊:“不是标枪,是雕像。”

“雕像?雕像早就被砸烂了,一些穿绿衣服戴红箍箍的娃娃们给砸了。从前是有雕像的,有这么高。”老庙祝踮起了脚,将手伸过头顶,将身子努力地伸直了比画着说,“比这还高,都是生铁倒的,后来都化了铁水了,从前这里可热闹了。”老庙祝这样说时,脸上露出了一种神往的表情,仿佛又看到了五显神庙当年的辉煌。

许是很久没有香客来,老庙祝很久没有同人说过话了,现在又收了几块香火钱,显得颇有些兴致,大约又看马角和白夜不像是恶人,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从前这里可热闹啦,要是逢上正月初二显聪王的生日,方圆十几里的人都会来给他老人家做生日,供出的香油要用大缸装呢。阴历正月十六显明王的生日,三月十一显德王的生日,八月二十四显真王的生日,九月十七显正王的生日也有人来,收的香油也过桶装呢。那时,庙里的老鼠肥得比猫还要大呢。你们两位是出门做生意的人吧。五显灵官是财神爷,五显灵官会保佑二位发大财的。”

于是白夜和马角就学着老庙祝的样子,在五显灵官的牌位前一一躬了一躬。白夜说,就这么一个纸牌子,也能管用吗?老庙祝并没有听清白夜说的什么,自管自地说:“咱们这里的五显灵官可灵验了。”见白夜和马角一脸的笑,老庙祝说:“你们不相信。你知道在这五显庙村最有钱的周家是怎么发财的吗?周家老爷子周德财,从前是个长工,长工你们懂吗?就是给地主家做苦力的,那时来五显灵官庙上香的,都是有钱人,穷人家吃饭的钱都没有,哪里来的钱供五显灵官,周德财相信五显灵官,再穷都要来这里上点香火。”

白夜听老庙祝讲起了故事,这些天来,他听马角叔叔讲故事,对故事有了兴趣。于是说:“老人家,您坐下来,慢慢给我们说说故事吧。”

老庙祝不停对白夜打躬,说:“这娃,好人啦,好人……那时正是头次革命,到处在打仗,一开始这里是有一支部队的,后来被南边来的部队打走了,南边来的部队就驻在五显庙,部队的长官骑着一匹高头洋马,从这里一打马,马就咴咴地长叫一声,撒开蹄子一会儿就没了影子。长官长得很好看,是个年轻的长官,他看上了村里李财主家的女儿,经常看得见他带着李财主家的女儿一起骑马打枪,他的枪法真准,百步穿杨。李财主的女儿的枪法不准,她也学着打枪,一枪打过去,枪打偏了,没有打着靶子,打着了村里李三娃子的脚,后来大家就叫他李三跛子了……你们俩在听吗?你们不听我就不说了,好,真喜欢听,这可不是瞎扯呢,这段古,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晓得……说到哪里啦?对南边来的部队,在这里没有驻几个月,后来北面来的部队又打了过来。也活该周德财要发财,那天晚上,他从李财主的家里出来,他是拉肚子的,就蹲在村里的水潭边拉屎,就看见那个好看的长官带着几个兵,把一箱一箱的东西往水里沉。沉了好几箱子,后来这些南边来的兵连夜就撤走了。第二天,北边来的兵又打了回来。北边来的兵在这里驻了一个多月,也撤走了,后来南边来的兵没有再打回来,北边来的兵也没有再打回来。三年过去了,这周德财,放大了胆子,把沉在水潭里的箱子捞上来,你们猜,箱子里是什么东西?没错,全都是洋钱,白花花的洋钱啦。周德财就靠着这些洋钱起了家,在这里置了三百亩地,盖起了六进院的大宅子,娶了三房老婆,第一房老婆就是他原来的东家李财主家的女儿。那时的周家,可真是风光得紧,周德财花了一笔钱,把这五显庙修得气派得很,还花钱铸了五位大元帅的像。后来周家的子孙一个个的都不成器,把家又败光了。周家的儿子是不成器,可是周家太有钱了,周家的儿子抽大烟都没有把周家抽空,后来就出变故了,村里人起来造反了,周家太有钱了,多得都花不完,遇上那年大旱,几个月没有下一滴雨,村里的人就涌进了周家,抢了周家护院的枪,带队的是谁你们知道吗?带队的是李三跛子。周德财被砍了头,周德财的那个会打枪的媳妇没有砍头,李三跛子也在她的腿上放了一枪,算是报了这个仇了。周家就这样又败了。李三跛子的队伍在这里也没有打多久,后来又来了一支部队,双方打了一仗,李三跛子在那次战斗中被打成了重伤,昏死在荒郊野地里,被那时五显庙的一个老庙祝给救了。从那时起,李三跛子就在五显庙里安下了身,再也没有出门打仗了。哎……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真的像是做梦一样。”

老庙祝说到这里,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庙门口,像一尊雕像。

白夜说:“您就是那个李三跛子?”

白夜这样说时惊得从供桌上跳了下来。

老庙祝不再说话,也不再理会白夜。

马角说:“睡吧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马角说着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呼噜声。白夜也感觉得头有点昏昏的,却看见庙门口有两朵火花在飘浮着。白夜死死地盯着那两朵火花,那两朵火花却发出了一声尖叫,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原来是只不知名的野兽。

第二天,白夜醒得很晚,这些天来总是这样的,晚上迟迟地睡不着,早上又总是醒不了。白夜醒来时,太阳已照进了五显庙里。老庙祝坐在门口,老庙祝的对面坐着一个比他还老的老太婆,老太婆老得已看不出年纪了。老太婆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衣。老庙祝和老太婆就那样呆坐着,一动也不动,像两尊雕像。白夜打了个哈欠,说:“老人家,我叔呢。”

老庙祝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白夜。

白夜说:“我马角叔叔呢?”

老庙祝冷冷地挖了白夜一眼,又垂下了眼帘。白夜不敢多说什么,从两人的中间跨了出去,走出树林,看见马角坐在地上,白夜才走到马角的身后,马角像长了后眼一样,说:“睡醒了。”

白夜说:“睡醒了。”

马角说:“睡醒了咱们走吧。”

白夜说:“这就走?”

马角说:“不走你还打算留在这里不成?”

白夜说:“我想弄清楚李三跛子的故事,您发现门口的那个老太婆没有,我觉得那老太婆可能就是那个打伤老庙祝的女人。”

马角说:“是又怎样?”

白夜一时说不出话来。

“别说这些了,咱们走吧。”

两人默默往前走了一段路,马角突然说:“在我们白家沟村有一个传说,人在死之前要把自己一生走过的脚印都收回来。”马角说完这句话,就低着头朝前走,不再理会白夜。

人在死之前,要把一生的脚印都收回来。白夜想着马角的这句话,似懂非懂。再看马角时,马角已走了很远。

白夜这才发现,马角的背影是那么的孤单苍老。

荒郊野外。

凉亭。

一个小姑娘坐在凉亭里,看上去岁的样子,守着一桶晶莹透亮的凉粉。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个小女孩是一个盲孩子。白夜和马角走累了,马角不停地说一些胡话,白夜说,“马角叔叔,您怕是中暑了,咱们到凉亭歇歇,吃点凉粉再走吧。”

马角说:“好吧。我真是累了。”

他们走到凉亭,要了两碗凉粉。白夜和马角吃着凉粉,同时也打听着关于这种可口的食物的做法。其实凉粉是很多地方都有的,可是马角说走遍了十几个省,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凉粉。小女孩对于凉粉的做法却只字不提。打听不到凉粉的制作方法,白夜和马角转而打听小女孩的名字。打听名字表示白夜和马角已经把小女孩当成了朋友。

小女孩说:“我奶奶说过,不能随便对陌生人说你的名字的,这山里有一些山魈,有时会化装成人的样子,和小孩子说话,你要是告诉他你的名字了,他就会在半夜三更在你睡的房子外面喊你的名字,慢慢把你的魂给勾走。”

白夜说:“我娘对我讲,半夜有人叫你的名字,你千万不要答应,一答应,魂就会被鬼勾走。”

小女孩说:“那不是比山魈还要吓人?”

白夜说:“我们那里有个人就这样被鬼勾走了魂,小妹妹你一定要小心呢。”

小女孩就笑了。小女孩笑起来很好看,像一朵透明的白花开放在山间:“你们不是陌生人,你们也不是山魈,你们是好人,告诉好人当然没有问题。”

马角说:“你怎么相信我们是好人。”

小姑娘说:“我的名字叫梨花。我相信你们是好人。因为你们的身上有好人的气味。”

“好人的气味,”白夜吃惊地说,“好人是什么样的气味呢?”

梨花说:“好人的气味和坏人的气味不一样,好人的气味就像这山间的花草一样,有一种好闻的清香,坏人的身上有一种紧张的味道。”

白夜无法想象紧张的味道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还想再向梨花问得更清楚一些,梨花的脸色突然变了,梨花的小手紧紧地攥着衣角,牙齿咬着嘴唇,神色古怪而紧张,刚才还是红润的小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嘴唇也变成了乌紫色。

就在这时,一团阴影悄无声息地笼罩在了白夜的身后。白夜感觉身后有些异样,回头一看,身后站了一个中年男子,男子一言不发,盯了白夜一眼,又盯了坐在一边的马角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气像凝固了一样紧张,直到不见了那男子的身影,空气才溶化开来。

梨花的神色也缓和了下来。

白夜说:“梨花,你从刚才这个人的身上嗅到了坏人的气味吗?”

梨花没有说话。

白夜说:“你很害怕这个人吗?别怕,有我们在这里呢。”

梨花这才说:“我记得这个人身上的气味。我记得。你们俩要小心这个人。”

白夜说:“为什么?”

梨花的脸上还有着恐惧的神情。梨花说这是她第三次闻到这种紧张的气味了,而每一次闻到这种紧张的气味,总会有人死去。这是死神的气味。

梨花的话像一团阴云,一下子就笼罩在了马角和白夜的头顶。当他们再看眼前这个古怪的小女孩时,却发现小女孩像是一个透明的玻璃人。

马角凭多年在外闯荡的经验,感觉到了不安和恐惧,说:“白夜,我们快走吧。太阳已偏西了,我们在这里转了这么多天,还是没有找到进入白家沟的路,我记得往前走十多里有一条河,叫焦山河,过了焦山河,有一个小镇,今晚我们到镇上歇脚吧。”

白夜不无担心地说:“可是她——”

白夜是担心梨花,她刚才从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身上感觉到了危险。梨花比眼睛明亮的人更敏感,她一下就猜到了白夜的顾虑,梨花说:“你们放心吧,他不会为难我的,因为他知道我是一个瞎子,看不见他的长相。”

白夜说:“那好吧,我们走了,梨花妹妹,你多保重。”

两人走了不到一里路,后面就追上来六个人,六个人长得像六只大公鸡。明明是六个人,可是白夜就是想到了六只大公鸡。六个人都穿着一身绿色的衣服,六个像大公鸡一样的绿衣人将白夜和马角团团围住了。其中为首的一个人说:

“我们是政府的同志,把你们的证件拿出来接受检查。”

“政府的?检查什么证件呢?”白夜说。

马角说:“证件啊,好的,我这里有村里开出的介绍信。”马角说着掏出了当年出来时白大迷糊给他开具的介绍信。

“白家沟村。有这样的村子吗?就算有这样的村子,你这个介绍信也是十年前开出的,还有什么用呢。现在谁还使用这样的证件?你们的身份证呢?暂住证呢?”绿衣人说着将马角的介绍信装进了手中的公文包,说:“这个倒是可以作为你们犯罪的证据。”

马角一惊,说:“犯罪!谁犯罪了?我们可是正经人。”

“正经人。”那人冷笑了一声,说,“正经人你们背上背的是个什么东西?我看像是一门古怪的武器。”

马角说:“您错了,政府同志,这不是武器,这是道情,您大概知道八仙过海的故事吧,那您一定知道八仙里面有一个张果老,张果老手里抱的就是这个东西。”

长得像公鸡一样的绿衣政府同志说:“还他妈的狡辩?我说是武器就是武器。昨天晚上,你们是不是在五显庙借宿?”

马角说:“是的。”

绿衣人说:“那就错不了,带走。”

另外的人就掏出晶亮的手铐,过来将马角的左手和白夜的右手铐在了一起。又在他们的屁股后面踹了两脚:“走吧,你们是正经人还是流窜犯,我们会弄个水落石出的,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走一个坏蛋。”

马角和白夜又被押转了回来,可是回头走了有十里地,却再也没有看见梨花,甚至连那个凉亭也莫名其妙地消逝了。路两边都是连绵不断的土堆。马角和白夜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清楚这些土堆全是坟墓。在一个土堆上,白夜竟然看见了梨花卖凉粉的小木桶像一股烟一样飘浮着。

“梨花!”白夜小声地惊叫了一声。

那几个绿衣人说:“叫什么叫。”

白夜说:“梨花。”

为首的绿衣人说:“别他妈的装神弄鬼。”说着把老虎夹子一样的手伸进了白夜的胳肢窝,用力地一抠,白夜尖叫了一声,跳了起来。头上的汗像豆子一样朝下掉。

经过五显庙的时候,白夜看见村里有很多的人,都目光呆滞,在路两边排了长长的队伍,像是两排木桩子。这些人都无声无息,村子里死一样的安静。一行人押着马角和白夜从五显庙前经过,很快就走了过去,将那两排木桩子一样的人都抛在了身后。

此时太阳已到了西边,金色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马角一直是一声不吭。白夜耐不住,就说:“你们到底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

为首的绿衣人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后面一个人在白夜的屁股上又来了一脚,说:“到哪里去也是你问的?!”

另外一个人也在白夜的屁股上来了一脚,说:“他妈的还不老实,你他妈的犯了什么罪我正要问你呢,你倒先问起我们来了。”

前面的绿衣人说:“住嘴。”

两人不再说话。白夜也再次老实了下来。一行人又朝前走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院子,厚厚的木门显得阴森可怖。白夜和马角被带进了一间黑暗的小屋子里,为首的绿衣人打开了他们的手铐,砰的一声,门关上了,一串叮当声响,门又从外面锁上了。

黑屋子里阴暗潮湿。到处像鼻涕虫爬过的一样,黏糊糊的。白夜几乎要疯狂了:“马角叔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马角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这些年在外流浪,他经历过太多的浩劫,已有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自若了。马角冷冷地说:“孩子,少安毋躁。这没什么,我在寻找你的这十年,经历过比这离奇古怪得多的事情。既来之,则安之。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会来提审我们的,到时就明白了。”

白夜说:“是不是和昨天晚上住在五显庙有关系?”

马角说:“别胡思乱想了,很多的事情,是你无法猜想的。”

马角的镇定,给了白夜一些安慰。他相信马角叔叔的判断。在黑暗中关了一段时间以后,白夜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也渐渐能看清,在靠墙的角上有一只木桶,白夜走过去踢了一脚,一股臭味升腾了起来。

马角说:“别踢了,是粪桶。”马角说着在另一边角上的一张床上倒下就睡。

白夜在小黑屋子里转来转去,像一头发疯的猫。白夜突然感觉他就是一只猫。

马角说:“贤侄,少安毋躁。来,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白夜转了一会,又去拉门,门虽破烂,却还是结实的。白夜这样折腾了有一个时辰,终于是安静了下来,也倒在了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实在困了,就睡了过去。他就这样睡了醒,醒了睡,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自从关进来以后,就再没有人来过问过他们,没有人送饭,也没有人来提审,好像是被人给遗忘了一样。一开始白夜还能感受到饥饿,到后来,已不知道饿是个什么滋味了。

白夜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会死掉的。”白夜就摇着门喊叫。

马角说:“贤侄,你别叫了,省点力气吧,咱们只有这样撑下去,撑到有人来打开门放我们出去为止。”

白夜叫喊了一阵,感觉到心慌气短,两腿发软,眼前很多金色的星星在飞舞。扶着墙回到了床上,躺了下来。不一会儿睡了过去。这一睡又不知睡了多久,白夜再次醒过来时,睁了一下眼,感觉有很多根针在扎他的眼睛。白夜努力使自己的眼睛适应了强烈的光,可是眼前还是在冒着金光,突然,金光歪向了一边,白夜的眼前一阵黑暗,感觉身体在空中旋转,黑暗像一片乌云,终于飘走后,白夜才发现坐在一张椅子上,前面一张桌子的背后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抓他们进来的绿衣人,还有一个黑衣人并不认识。

黑衣人招了一下手,变戏法似的变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黑衣人拿过筷子,将面条挑起来,面条散发出一阵阵地香味。

白夜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使劲地伸了一下脖子,想吞一口口水,可是口里干干的,白夜这才感觉到口干舌燥,四肢无力。

黑衣人还在上下挑动着面条,白夜的眼珠子跟着面条上下地移动起来。白夜什么也不顾地就向面条扑了过去,可是黑衣人眼明手快,手中的面条又变没了。黑衣人敲着桌子,慢条斯理地说:“招了吧,招了这碗面条就是你的了。”

黑衣人的声音很难听,像锅铲铲锅一样尖利刺耳。

白夜说:“招什么?”

白夜张了张嘴,才发现没有说出话来,白夜的嗓子已哑得说不出话来了。

黑衣人示意身边的绿衣人给白夜倒了一点水,白夜刚喝了一口,绿衣人就将碗夺了过去。黑衣人说:“招什么?你明知故问,还不老实。把他再关回去。”

绿衣人就过来要带白夜,白夜几乎带着哭腔地说:“你们让我招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绿衣人说:“我提醒你一下,四天前,你们是不是到过五显庙。”

白夜点了点头说是。

“你们到五显庙干什么了?”

“我们就借宿了一晚,什么也没有干啊。”

“看来还是不老实,别和他啰唆了。”

黑衣人说着将面条又变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边吃还边发出夸张的响声。白夜实在坚持不住了,白夜说:“我招,我什么都招。”黑衣人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说:“那说吧,你们都干了什么勾当?”

白夜说:“你们说我干了什么那就是什么。”

黑衣人说:“不老实,我来替你说了吧,你,还有那个叫马角的人,你们害死了五显庙的老庙祝和瘸婆子,你一定会问我,你们作案的动机是什么,我告诉你,我们已经掌握了你们的全部秘密,你和马角,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你们因为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走到了一起。然后你们要寻找两个人,前几天,你们终于找到了这两个人,就是五显庙的老庙祝,还有那个瘸婆子,这两个人掌握了你们组织的一些机密,你们怕他们泄露机密,于是你们就杀人灭口,是不是这样的。”

白夜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说:“我什么都招了,这碗面条该给我吃了吧。”

黑衣人说:“想吃面条很简单,只要你说出,老庙祝掌握的是什么机密,说出来就给你吃。”

白夜说:“你给我吃了我才说。”

黑衣人一拍桌子:“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白夜说:“我饿得没有力气了,不吃哪里还有劲说话。”

黑衣人想了想,对绿衣人努了努嘴,绿衣人会意,将面条端给了白夜,白夜挑动着面条,才发现碗里根本没有什么面条,而是长长的虫子。白夜也顾不了那么多,抓了一把虫子就塞进了嘴里,白夜听见有人咯咯咯地怪笑了起来,他们的面目越来越模糊。他们的笑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白夜不理会他们,埋下头来捉虫子吃,那些虫子滑溜得很,好不容易捉到手中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咬住,又滑走了。白夜忙着吃虫子,迷糊中听见又进来了一个人,对那个黑衣人耳语了一阵,匆匆就走了。

黑衣人和绿衣人也跟着离开了,他们走时并没有关上门。这让白夜发现了机会,一开始白夜还不敢轻举妄动,可是过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再也没有人进来,白夜就走了出去,并没有人追他,就走出了那个院子,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白雾,白雾像牛奶一样浓稠。

白夜感觉到呼吸很困难,他的意识却清楚了过来。

“自由了,我自由了。”

白夜惊喜地发现他自由了。从莫名其妙地失去自由到现在莫名其妙地得到自由,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不真实。这时白夜想起了马角。不知马角去了哪里,也不知他怎么样了。白夜在浓雾中分不清东西南北,叫了几声马角叔叔,并没有人回答他的叫喊,倒是声音传得老远,又传了回来。

白夜颓然地坐在地上,想等雾散了再来寻找马角,但又怕那些人重新又回来,白夜于是就消逝在了浓雾中。

白夜陷入了一场浓雾之中。

奶白色的雾越来越稠,抓一把都感觉黏手,白夜走在浓雾中,仿佛在牛奶的河里游泳,他的身体像一条船,在上下起伏。他的衣服湿漉漉的,鞋里灌满了水,走起路来呱唧呱唧响。可是白夜并没有停下脚步,他要趁着这浓雾离开这个鬼地方,走得越远越好,他害怕着雾散了之后又被那些绿衣人莫名其妙将他抓住。

白夜就这样不停地走,也不知走在什么地方,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呱唧呱唧的脚步声,在传到远处之后又传了回来。衣服已完全湿了,连内衣内裤都湿透了。白夜感觉他是走进了一片树林里,白夜更加小心了,每挪动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会碰到树上。白夜将两只胳膊伸直了,摸索着前进。突然他摸到了一个软软、凉凉的东西,那东西在他的手上喷出了一股热热的、黏稠的液体,这让白夜很是吃了一惊,他屏住呼吸不敢动,那东西却又在他的手上喷了一股热气,伸出粗大的舌头在他的手上舔了起来。白夜这才放心了,凭感觉,他知道是碰到了一头牛或者马。白夜转过身来,摸索着想避开牛或者马,却又摸到了另一团肉乎乎地东西,白夜接着听见一声尖锐的叫声。

是个女人的声音,那叫声凄厉而惊慌。

白夜也是心惊肉跳。白夜说你是谁。

那女人听见是人声,平静了一些,问:“你又是谁。”

白夜说:“我不是坏人。”

女人没有说话,却嘤嘤地哭了起来。

白夜有点不知所措,说:“别哭,你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呢?”

女人说:“我想哭。”

白夜说是迷路了吗?这有什么呢,不过是起了雾而已,雾总是会散去的,太阳出来了雾就会散去的,雾散了你不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了吗。

女人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听你说话的口音不像是本地的人。”

白夜说我也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地就到这里来了,像做梦一样。

白夜就把他怎么遇到马角,怎么跟着马角回家,怎么迷了路,怎么被莫名其妙地关了几天,怎么又跑了出来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女人说:“哦,可怜的人,上帝会保佑你的。”

白夜说:“但愿吧。”

白夜又说:“这是在什么地方呢?”

女人说:“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你就把这当成一个梦,你走进了我的梦里。”

白夜笑了,说:“当成一个梦,这个主意不错,我在你的梦里,你在我的梦里。”

“我可以摸摸你吗?”女人突然说。

白夜犹豫了一下,将手伸了过去,两人的手摸索着碰到一起了。女人的手就顺着白夜的手往上摸,摸到了白夜的脸。女人双手捧住了白夜的脸,仔细地摸了一遍。女人说:“你长得很好看。”女人说着将白夜的手牵引到了她的脸上,白夜感觉到女人的脸在发烫。

女人说:“我好看吗?”

白夜说我看不见你。

女人说:“不要相信你的眼睛,眼睛往往会欺骗你,你要用心看。”

白夜说你很美。

女人笑了。女人将湿漉漉的身子靠在了白夜的身上。白夜感觉到了一团火焰在自己的怀里燃烧。白夜将女人紧紧地搂在怀里,白夜的双手开始笨拙地在女人的身上游走。白夜的唇在毫无章法地寻找女人的唇。两人的唇终于合在了一起。白夜感觉到心飞了起来。

白雾更加的浓了。

白夜感觉他快要窒息了。白夜的手伸进了女人湿漉漉的衣服里面,白夜摸到了女人坚实的。女人在白夜的抚摸下呻吟着。女人说来吧我英俊的王子来吧陌生人我把一切都给你给你……

“可是,我们不能这样,我们素不相识。”

“我们这是在做梦。”

“我们在做梦,你是说在梦里,我们的行为是可以不负责任的,是吗?”

白夜说着将女人搂得更加紧。白夜说我们在做梦在做梦在做梦我们在做梦,白夜说做梦真好……

浓雾顺着白夜的鼻孔、耳朵进入了白夜的五脏六腑。白夜兴奋地高声尖叫了起来。白夜感觉自己像一叶小舟,在疯狂的大海上被海浪一下子掀到了峰顶,浪又猛地一下子将白夜砸向了谷底,白夜于是在这升升降降中迅速成长为一个男人。一切终于都平静了下来。树林里安静得只有两人的喘息声。还有那头牛的咀嚼。白夜抱着女人温软的身子,白夜在女人的眉眼上来回地亲吻。白夜说真想看看你的模样。

女人说:“为什么一定要看清我的模样呢,这样还好,我永远是你梦中的模样。”

“我们真的是在做梦吗?”

“你就把这一切都当成一个梦吧。”

白夜说:“可是我感觉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女人便不再说话。白夜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我是一个浪子,是无根的人,我是无法为我的行为负责的。白夜这样说时突然想到了马角,想到了那个叫桐花的女人。

女人沉默了一会,才说:“我说出来你该伤心了,你会失望的。”

白夜说:“不,不会的。”

女人说:“我从遥远的地方来,我生活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大都市。”

白夜说:“我没有去过大都市,我从北方来到南方,只是在火车上见过大都市。”白夜说,“你一个人来到这里,大都市里还有你的亲人吗?”

女人说:“我有亲人,可是我无颜回去见他们了,我对不起他们。”

白夜说:“回去吧,无论你做过什么错事,你的亲人都会原谅你的。”

女人说:“谢谢你的安慰,可是,我回不去了……哎,对你说这些干什么呢。你是第一次吧,你把第一次给了我,你会不会感到很遗憾呢。”

白夜说不,我不遗憾。

女人在白夜的唇上亲了一口,说:“雾快要散了,我要走了,让我们把这一切都当成梦吧,包括我们说的话。”女人说着牵着牛就走了……

“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然而女人还是走了。白夜醒过来时,发现他睡在一个树林里面,然后就看见了马角。

马角的脸上泛着笑。马角说:“你在叫谁不要走?”

白夜的脸一阵发热。白夜说:“马角叔叔?您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找不到你了。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马角说:“怎么会是在做梦呢。”

白夜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马角说:“什么逃出来,我们为什么要逃?”

白夜说,“我们不是被人抓了起来吗?”

马角吃了一惊,说:“抓了起来,谁把我们抓了起来?”

白夜揪了一下胳膊,感觉到痛。白夜盯着马角说:“你告诉我,现在是真实的还是在梦中。”马角盯着白夜,眼睛像刷子,将白夜上上下下刷了一遍,眼睛就笑眯成了一道缝,说:“我读过一本书,书上说,有一个叫庄生的,做了个梦,梦见他变成了一只蝴蝶,醒过来了,他就想,到底是他梦见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梦见了他呢?”

白夜说:“什么蝴蝶不蝴蝶的?我只想知道,现在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在真实的生活中。”

马角抱着胳膊盯着白夜,眯着眼笑:“你说呢?”

白夜说:“别这样马角叔叔,我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马角长叹了一口气,说:“真相?什么是真相?真相那么重要吗?生活有真相吗?”

白夜说:“……那,我再问您一个问题。”马角一脸认真地说你问。白夜说,“马角叔叔,我再叫你一声叔叔,你必须要如实地回答我的这个问题。你其实知道进白家沟的道路,可是你故意装着迷了路,带着我在这里绕来绕去,是不是?你只需要回答,是还是不是。”

马角叹了一口气,说:“是。”

白夜笑了起来,白夜说感谢你对我说了实话。

马角说:“还有什么问题,你一并问完吧。”

白夜说我们上路吧,其他的问题我还没有想好,想好了我再问你。

马角说:“也就是说,你同意了我带着你到处流浪。”

白夜说你说呢马角叔叔。

马角呵呵地笑着,擂了白夜一拳,说:“好小子,学会了和你马角叔叔打太极拳了。”

一路上,白夜还在想着那个在迷雾中遇见的女人,白夜相信,那个女人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他的生活中的,那绝对不是梦。那种奇怪的感觉,是白夜从未体验过的。他的内裤里那一片潮湿作证。白夜没有对马角说起那个女人,这是白夜少年的梦,这是白夜的第一次,是白夜心头的珍藏。那个从迷雾中来又从迷雾中去的女人,使少年的白夜突然间成熟了起来。白夜就这样告别了少年,学会了像成人一样将心事隐藏起来。

走出树林不多远,居然就是五显庙,这让白夜很是吃了一惊。

远远地听见有锣鼓铗叶叮叮咣咣,唢呐呜里哇啦,还有人拉长了嗓子在唱着什么。不时地有鞭炮声响起。白夜说发生了什么事?马角说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两人就走过去。这些天来,他们像两只苍蝇一样,飞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原处。

五显庙门口围了一圈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印度香的味道。白夜和马角挤了进去,却见庙门口摆着两副棺材。有一个端公手执着招魂幡在围着棺材慢慢地走,端公的走法很古怪,走路时将脚尖朝上勾起来,像一把镰刀,脚后跟落地,每走一步就停顿一下,唱一句什么,手中的招魂幡就舞动一番。随着他的唱词,唢呐就呜里哇啦地吹,唱词一停,唢呐也停了,锣鼓铗叶一阵乱响。端公又走一步,嘴里开始唱下一句。端公的后面,是一个披麻戴孝的男子,看上去大约有五十多岁了,这男子让白夜大吃一惊,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了。男子手里捧着一个牌位。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白夜就吓得不敢往前走了。那男人分明是审讯他的那个黑衣人。

男子的后面跟了一群老少不一男女不等的人,头上或戴着白布,或戴着红布,还有戴着绿布的。

马角小声对白夜说是死了人,在做斋呢。戴白孝的是死者的儿孙辈,戴红孝的是重孙辈,戴绿孝的是重重孙辈。看来死者年龄不小。

再看围观的人,脸上也少有悲伤之容。白夜想起了那些把他们莫名其妙抓走的人,不是说他们谋杀了庙祝和瘸老太太吗?不知这死者可是他们二人。正在狐疑,却见马角拿了一炷香,就着棺材前面一个碗里点着的清油灯点着了香,在两个棺木前都上了一炷香,又鞠了躬。就有人过来给马角还了礼,扶着马角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白夜无奈也只好学着马角的样子,也在棺木前上了香,只希望那男人不要认出白夜来。果然那男子朝白夜瞟了一眼,不过男子似乎并未认出白夜来,也有人扶着白夜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过来一个女子,长得极为俊俏,头上缠着红的孝布,轻声对白夜说:“请问你是爹爹婆婆的什么亲戚?”

白夜听那声音,顿时感觉有电流一下子击遍了全身。

这声音白夜是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

白夜张了张嘴,居然说不出话来了。女子拿来一条红布,将红布缠在了白夜的头上,说:“你跟着他们去转棺吧。”

白夜的眼看得呆了,呆在那里没有动,那女子便不再说话,走过一边站着不动了。直到马角把白夜拉到一边坐下,白夜才回过神来。马角在白夜的耳边说,“我问清了,这两个死者就是老庙祝和那个瘸婆婆。”白夜说他们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马角说:“我打听了,两个老人是自杀的呢。”白夜说为什么呀。马角说为了爱情。白夜扑哧地笑了。马角慌忙捂白夜的嘴说,“你笑什么,还真是为了爱情呢。还记得老庙祝讲的故事么,敢情都是真的,那个李三瘸子就是老庙祝,那个瘸老婆婆就是李三开枪打瘸的周家的女儿,可谁想到,几十年后,他们都老了,老庙祝孤老一个,周婆婆呢,虽说儿孙满堂,却没有人管她,她就爱到五显庙来上个香呀什么的,两个老人说起过去的那些个事,都感叹不已,后来两个老人就想合成一家过日子,也好有个照应,你想啊,周老婆婆的儿孙们怎么可能同意呢。没想到老婆婆和老庙祝争取了几年,眼看着争取不到了,就双双喝药自杀了,周老婆婆的子孙是不可能把他们俩一起做斋下葬的不是,可是就出怪事了,村子里就夜夜闹鬼,鬼魂最后上了周老婆婆的孙儿媳妇的身,说一定要给他们俩做三天三夜的超度,还要将他们俩葬在一起。老庙祝那一夜收留了我们,于我们也是有恩的。所以我也该送他们二老一程,白夜,你去给二位老人转转棺吧,也表一表我们的心意。”

白夜说:“跟在那个唱歌的人后面转?”

马角说:“那人是端公,你就跟着那个端公的后面转。”

白夜犹豫了一下,还是加入了转棺的人群里。

端公可能是唱得太久了,嗓子已有些哑哑的,唱得是有气无力,走得是慢慢腾腾,像一只模样古怪的鸭子。跟在后面转的人也像一群行尸走肉。白夜就用心听那端公在唱什么,一开始是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那音调和马角平时唱的道情差不多,渐渐地却能听懂了,唱的是一些招魂的词,从两位老人生下来唱起,大意是说人生下来就是沾满了罪恶的,后来也唱了人这一生的不容易,做母亲的十月怀胎,总之是一生不容易,又说东方如何如何不好,西方如何如何不好,南方如何如何不好,北方如何如何不好,一直唱完了东西南北中,后来劝灵魂回来。唱了魂兮来归,到后来,居然就唱起吃的来了:

……

堂屋为你设宴席,火坑为你把汤熬;

武昌厨子调甜酱,施南厨子烹菜肴;

熊掌是你枪下物,团鱼是你个人钓;

山珍海味办得齐,川厨子专把麻辣椒;

白狸子尾巴炖板栗,小米年肉五指膘;

仔鸡合渣酸酢肉,尺鱼斤鸡鲜羊羔;

半百猪娃儿五香烤,獐麂兔肉配合酸广椒;

梳子扣肉炸得皮香脆,斑鸠竹鸡儿卤得香味飘;

高粱苞谷酿美酒,山泉美酒把参药泡;

天麻焖鸡香千里,醉虾香醋火酒票;

泥鳅钻豆腐味鲜美,油茶汽过后尝酒醪;

糖食糕点尽你逮,水果品后又饮料;

魂兮、魂兮快回来,好吃伙儿等你乐逍遥!

唱到“魂兮、魂兮快回来”时,其他的几个坐在寿房旁边的端公也一起高声齐唱:

“魂兮、魂兮快回来,好吃伙儿等你乐逍遥……”

白夜的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响。白夜说:“马角叔叔,我们走吧。”

可是马角却说:“我们再看看。”

白夜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呢?

马角说:“你知道吗?我的父亲,从前就是做端公的,看见端公做斋,觉得有些亲切。”

白夜想起了马角讲的那个有和葵的故事,在那个故事中,是有一个巫师的儿子的。白夜突然灵醒了过来,说:“您是巫师的儿子?”

马角没有回答。

白夜说这么说您讲的那个故事其实是发生在您身上的故事。

马角说:“故事就是故事。”

白夜说:“可是我相信您讲的是真实的。那么,葵是跳水死了还是真的和你生下了很多的儿女?”

马角突然不耐烦了起来,马角说:“去去去,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烦人呢?我说了那个故事是我编的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呢。去吧去吧,你再跟着端公的后面去转棺去。”

马角是巫师的儿子,这让白夜对眼前的端公产生了一些好感。可是这好感并没有能持续太久,这个端公,微闭着眼,还是那样慢慢腾腾地迈着古怪的步伐,挥动着手中的招魂幡,唱得哼哼呀呀,现在又倒回去东西南北方地唱,唱到西方了,唱西方怎么样、怎么样不好啦,魂兮魂兮回来吧。后面跟着的人也都被他唱得昏昏沉沉。白夜感觉眼皮子发沉,恨不得找两根小木棒将眼皮子撑起来。白夜发觉其他的人都和他一样,在梦游一样跟着端公昏昏沉沉地转着圈。走在白夜后面的那个中年女人,居然已开始打起了呼噜,口水拉成了长丝,一直垂到了胸前。脚下却也机械地跟着前面的人迈着慢腾腾的步子。白夜也就闭上了眼跟着转。

灵棚的四角各点亮着一盏三角油灯。昏黄的灯光照着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影,显得扑朔迷离。马角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端公还在那样唱着,那声音已不像是唱的,仿佛是从鼻腔里面哼出来的,唱了一些什么词,怕是真的只有鬼才听得懂了。端公唱着唱着忽然来了精神,嗓子突然地洪亮了起来,“魂兮魂兮归来兮,东西南北不可久留兮。”手中的招魂幡一挥,却不再围着棺木转了,引着众人直接走到了前面的那片树林子里面,黑暗中端公的后面跟了一群人,大家推推挤挤,这时锣鼓声也格外的精神了起来。咚锵咚锵咚咚锵。孝子贤孙们开始扯开嗓子哭,有人开始往空中扔点着了的鞭炮。

白夜像被从梦中惊醒了一样,心想这下子怕是要结束了。

树林里已烧着了一大堆的纸钱,熊熊大火蹿起足有三尺高。端公突然用脚踢了一脚那堆烧着的纸钱,拉长了嗓子喊道:“四方孤魂野鬼东家发赏钱啦。”那火就被踢得四处乱散。端公又唱着领了众人转了回去。这时白夜却听见有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一个说:“英姑,陪我一下。”那叫英姑的女人说,“什么事呀荷花姐?”白夜几乎就瓷在了那里。荷花姐?她的声音,白夜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在白雾中与他有过一次鱼水之欢的女人。

端公引着众人回到了远处的灵堂,依旧咿咿呀呀魂兮魂兮地唱着。

白夜站在黑暗中,看着两个女人朝前面的黑暗里走去。白夜悄悄地跟了过去,见那两个女人说说笑笑,蹲在了地上。白夜的脸腾地一热,慌忙转身想走,脚下却迈不动步子。天上却下起了雨。白夜于是坚定地转身朝五显庙走去,远处五显庙门口灯火昏黄,不时又传来一阵鞭炮声,听得见有锣鼓声在响,有两个声音在对唱,一个声音粗哑,一个声音尖利,粗哑的声音像锯子锯朽木,尖利的声音像锅铲铲锈锅。

白夜高一脚低一脚地朝那片灯火走过去,可是灯火却总是在那么远的地方。那粗哑的和尖利的声音一刻也不曾停。不时还传来人们的爆笑声。眼前的这一切,白夜觉得太熟悉了。恍惚间白夜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曾经经历过,眼前的不过是过去生活的重现。可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经历过呢?这端公,这灯火,这粗哑的和尖利的对唱声。白夜想起了那个困扰了他十年的梦,那个重复做了有几千次的,可是却怎么也无法说清楚的梦。白夜高一脚低一脚,像游泳时踩水一样,走得摇摇摆摆。

夜色像水,白夜走在水中。

夜色像是一块巨大的黑绸子,将白夜裹在里面,无论白夜怎么走都无法接近那灯火。白夜开始有些着急了,急得差点就要哭了,可是这些天来的磨砺,白夜已经长大了,白夜是不会轻易地哭了。白夜想他无论如何要走到那灯火处去。白夜努力地走着,却听见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女人说:“你这个没良心的,要不是这里老了人,你还会来看我吗?”男人说:“来,怎么不来。”女人说,“你们做端公的真好,站在那里哼哼呀呀地一唱,就能挣这么多钱……”白夜没有理会他们,白夜朝另外的一个方向走。走着走着走到了一群人的旁边。男男女女有好几个。白夜听见他们在吵吵嚷嚷:

“一共收了多少礼?”

“收了一千四百五十块。”

“这钱你可不能独吞了。”

“养老人时也没见你来争呢?”

“寿材是我家出的木头呢。”

“那还是我家请的木匠。”

“请木匠能花几个钱,礼钱可是一千四百五十块。”

“亲兄弟明算账,你呀你呀,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嫁给你算倒了血霉了。”

“哎哟,你揪我的耳朵干吗。”……

白夜迷路了,四周都是声音,四周都是灯火,四周都是黑暗。明明就朝着灯火的方向走的,从树林到五显庙也没多远,怎么就走迷路了。我这是到了哪里了。白夜想不能再这样乱跑了,要冷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分清一下方向。可是眼前四面八方全是模糊的灯火,那些灯火像是在飞动着,每一盏灯的后面都拖了一个长长的尾巴。白夜扶着一株树站稳了,揉揉眼,再看。灯火还是那样在围着他转动,而且越转越快,到后来根本看不清灯了,只有一片红光围着他飞速旋转。白夜觉得天地也跟着在旋转了。白夜扶着树,冰凉的树干让白夜清醒了不少,白夜闭上眼,支起耳朵听对唱的声音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可是声音仿佛很遥远,飘忽不定,像天上的云,又像是一群人在交头接耳的商量着什么阴谋。

白夜摸着树干慢慢地前行,突然白夜觉得他摸到了一个人。

“是马角叔叔吗?”

“你怎么啦孩子?”

“我感觉很累很累。”

“累了你就睡一会儿吧。”

白夜就躺下睡了。白夜说好温暖啊。白夜抱着马角的脚,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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