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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湛不可能长时间在冉庄,等赵毓好一些了,他立刻回了雍京,而能下床能骑马的赵毓则同崔珩回到他原先那个小院子清点东西。

崔珩看着这里,啧啧出声,“你真是属耗子的,能打洞。”

这里的房屋已经烧塌,地下那些四通八达的地道却依旧安然无缺。赵毓另外挖的那些冬天放萝卜白菜,夏天放金银财宝的菜窖也安然渡过劫难。菜窖中的一箱子一箱子宝贝被抬出,其中一口木箱看着不大,一个人搬着有些吃力。

崔珩,“这是啥?”

赵毓,“银子。”

崔珩,“你的?”

赵毓,“不是,是我小舅子从云中带回来的好东西。哦,忘记了,其中还有你的一份。”

崔珩眼眉一挑,“放在你这里,……,不会那位知道了吧。”

赵毓,“我小舅子命好,当时他从云中来的时候,文湛就在我这里。这些东西都是当着他的面放在我这里的,人家还清点了清点,就是这样,你们才没事的。你想想,这要是文湛的缇骑探知到的消息,密报给他知道,而你们之间也不可能坦诚,那么这件事情不知道最后要成个什么样子。轻一些,估计就认为你收钱,重一些,肯定说你私自结交藩镇。”

崔珩听着点头,“这件事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些东西都抬到我那里放着,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在这边焦土上直接盖房子?”

“平了吧。”赵毓摇头,“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这个地方不能再住。”

崔珩点头,“也是。对了,你给我那个牛皮袋子里面的东西很重要,等我查清楚再告诉你。”

赵格非端着药汤进屋,发现她亲爹难得端正坐在花梨木大案前面,眉头还微微皱着,一脸的肃穆。

“亲爹,该吃药了。”

“不吃,苦死了。”

“给你加了蜂蜜了,喏,还有蜜饯。”

“呃……”

“亲爹,您伤没有好,药不能停啊。”

“唔,……”

赵毓没辙,端起来茶盏一样的药碗,像喝鸩酒一样一脸苦涩的吞下去,——果然加了蜂蜜,一下子,酸甜苦辣咸,似乎五味俱全,还不如不加蜂蜜只有苦味呢。吞了药汤,他塞了五颗蜜饯都压不下去。

赵格非看着大案,这上面是胡乱铺开,好像叶子牌一样的房契。

她随意翻动翻动,发现这些房契大部分全在雍京,并且大部分在雍京北城。

虽然她常年住在云中,但是这些事情她还是很明白的,雍京地价贵,贵的离谱,而雍京北城则不能单单说昂贵了。

雍京北城依山靠水,风水上佳。

王公显贵们就是削尖了脑袋也要往这里挤。一般来说,同样的银钱在这里仅仅够一个小四合院,可是到了南城,没准就能圈下大片土地开庄园。

大郑王朝,四位在京的亲王,十几位郡王,内阁几位阁臣,六部的尚书,都察院的几位都御史,大理寺卿,外加一些外省藩镇、封疆大吏在雍京的宅邸,等等,诸公的府邸俱在北城。

这里比皇城稍微大一圈。

雍京北城充满了那些能够进大正宫微音殿的人,也充满那些发生在微音殿的事儿。

民间官场都有俗语,在北城,如果不是入阁封疆的大员,没有披着紫蟒,见面最好不要同人随便打招呼,不然,除了叩头行礼回避之外,没什么能做的。一块青砖从天而降,砸死十个人,一定有七个是一品二品的大员,剩下的那三个估计就是皇亲国戚。

赵格非外公有着’西北王’的诨号也只是在雍京北城置办了一个还算合心意的宅院,她眼前这铺满了木案的房契真的让人耀花了双眼。

赵毓喝完药,继续看。

他铺开着一张雍京地图,对照着房契的地址拿着一根饱蘸了朱砂的毛笔在地图上勾勾画画。他手边还有一根紫竹尺,比对着这些他标红地名的距离。

尹府……尹桂宝儿在这里住。

宁淮侯府……崔珩公务在身,不能常住冉庄,应该常住侯府。

大本堂……文湛做东宫时候的读书院,没有改成祭祀的皇家寺庙,现在是小行宫。

必须找到一个地方,距离这三处都不远。

于是,纵横交错的红线,最终有一个汇聚点,——空空园。

赵毓合上地图,把那些房契都放回一个包裹着铁皮的黑檀木的盒子中,上了锁,放进一个黑檀木的小箱子中,随后放在一个黑檀木的大箱子中。

“闺女,收拾行李。”

“做什么?”

“搬家。”

“去哪?”

“回雍京。”

赵格非注意她爹用了一个字,在雍京前面,——回。似乎,那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他们到雍京,已经是暮春了。

空空园,实物如其名,空的一无所有。

简简单单的一个小四合院,周围是房子,正中是院子,种着桂花树和蔷薇。

回廊柱子上挂着楹联,——傍百年树,读万卷书。

正房上面挂着一块匾额,黑檀木的底子,写着两个大字,——空空。

这两个字带着说不出的风流,妍媚纤柔,内中却是山石刀刃般的风骨。

赵格非喜欢临摹字帖,于是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两个字的来历,它们必然出自当代书法大家,左相楚蔷生之手。

父女两人打扫了一天,赵毓刚把地板擦的一尘不染,外面就有访客。

一位文士。

他身上是暗褐色的长衫,身后一个小厮,拎着一个食盒。

此时,他就站在盛开的蔷薇花丛前。

赵毓一见来人,连忙迎出来,又觉得自己手脏,于是在院子中的水桶中把爪子洗刷干净这才过去,一把抓住来人的双手,摩挲了好一会儿才放松,来人也不恼。

赵毓,“你怎么来了?”

来人,“我家就在邻近,知道你回来,过来看看。这里有我家老闵做的几道小菜,算是给你暖灶。”

小厮连忙打开食盒,里面是四个碟子。

炒玉兰片,炒笋,梅汁番茄,还有一碟山菌,另外一壶淡味桂花酒。

那人问赵毓,“能吃的下吗,不然我给你另外再叫一坛瓦罐牛肉?”

赵毓笑着说,“不用,不用,我吃的下,都吃的下!哈哈,就算你给我吃刀子我都吃,就别说这些淡的吃了能修炼成仙儿的好东西了。”

赵格非站在屋檐下,没过来。

那个人一见她有些意外,问赵毓,“这位是?”

“我闺女,格非。”

“哦,原来是赵府女公子。”那人问赵毓,“女公子能见外人?”

不管怎么说赵格非也是名门闺秀,一般来说她不应该轻易见人,尤其是轻易见不认识的男人。只不过赵毓自己活的有些一塌糊涂,他的女儿自然没有按照云中闺秀那样教养了。

赵毓笑道,“你不是外人。”

那人,“那我是内人?”

赵毓笑的更开了,像个呲牙爆花,却没有接话茬。

他对赵格非说,“闺女,这是你亲爹我的,……”说到这里,赵毓顿了一下,他仔细想了想,才说,“说我们是知己,其实谈不上,因为你爹我肚子里面那点墨水,跟人家一比简直就是一个笔洗的水面对整条镐水。估计人家看我就跟看猪马牛羊一样,没啥区别。只不过,我们的确比所谓的什么知己亲,说白了,以后就算我蹬了腿,估计把你托付给他,他一定会把照顾的很好。”

那人不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赵毓,一双文秀的眼睛中有些流光。

赵毓对格非说,“他姓楚,当年是我的老师,现在是我的亲人。所以,闺女看你,你是想要称呼他为楚叔叔还是楚师公,你自己决定。”

闻言,赵格非走过来,很恭恭敬敬的施礼,“左相大人。”

那人也还了礼。

赵毓有些惊讶于赵格非的目光如炬,“闺女,你怎么知道他是楚蔷生?”

赵格非,“咱们正房挂着左相大人的字,父亲难道不知道,左相大人的字万金难求?坊间都知道,左相大人的字只写在内阁条陈上,其他人,无论手捧多少银钱拜托多少好友对于左相大人一幅墨宝也不可得。既然咱们的园子中有左相大人的字,那么他自然同父亲是好友。今日见面,您又说他姓楚,女儿猜想,必然是左相大人。”

赵毓很多年没在雍京,他对于书墨这些事情原本也不太感兴趣。

“既然楚相的字如此宝贵,闺女,快,研磨铺纸,等左相大人吃饱喝足了给咱们挥毫洒墨一番,你我从现在到今年年底的饭辙都齐活了。”

赵格非只当她亲爹又开始胡闹,也不说话,就拎着食盒到蔷薇后面的凉亭,将饭桌布置好了,让他们两个进来吃菜喝酒,她自己则说,“我不打扰父亲与老朋友喝酒,我去看看我舅。”

赵毓点头,“骑马过去,看看他就得了,早去早回。”

楚蔷生将他带来的小厮也打发了,整个院子就他们两个。

楚蔷生拎着酒壶,刚想要倒酒,忽然问,“伤都好了?”

赵毓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楚蔷生不搭话。

赵毓忽然乐了,“又是个什么都知道的。”

“当时圣上在微音殿议事,有人在他耳边轻语,他脸色都变了,走的异常匆忙,甚至连衣袍都没有换下来。别人不明白那些事,我能不明白吗?”

赵毓点头,“对,那天把他吓的够呛。我没事了,就是伤口还有些痒,应该长新肉了。”

“那就别喝酒了。”

楚蔷生要给自己倒酒,赵毓拿过他手中的酒壶。

“自己给自己倒酒太清寡,我给你倒酒。”

楚蔷生,“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赵毓仔细想了想,“七八年了吧,上次见到你还是先帝驾崩,我回雍京奔丧的时候。”

楚蔷生,“好快。”

赵毓点头,“可不是?”

楚蔷生想要问问赵毓,问他这些年过的好不好,但是他开不了口。

他发现这个人变了,变得爱笑了。他当年也爱笑,但是那是被娇宠的肆无忌惮的笑,现在的赵毓,笑的像暮春初夏的夜,丝柔轻薄,带着凉凉的温暖。

这些年他都经历过什么?

才能使当年千娇玉贵的金枝玉叶变成一棵生在在顽石边缘的树?

赵毓给楚蔷生倒一杯酒,他喝一杯。摆着的菜很清淡,酒也清淡,只是再清淡的酒,喝多了,也会醉。

“我心里有你。”楚蔷生忽然说,“这不犯大郑国法。”可是,却是犯了主子的家法。

赵毓听着,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对我说过,我记得。”

楚蔷生,“我说过?”

“……嗯,……”赵毓又点了点头。

“十几年了,我都忘了自己说过了。”

“只是,……,不能为你做什么,也不能给你回应。我对你也不好。”

楚蔷生忽然笑了,“你好好活着,就是对我好了。”

此时,就像蔷薇初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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