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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楚蔷生原本以为自己此一生不会再有任何柔软的情感。

十年萤雪,多年宦海。

他自己从登龙虎榜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到刀丛遍地的路,但是他甘之如饴,他知道自己会到达彼岸,那里有明君圣主托付国政,有位极人臣的权势,有自己全部的政治理想,还有,高处不胜寒的静寂。

但是,千算万算,老天还有一算,他没有想过,自己会遇到赵毓。

当时,赵毓在毓正宫读书,楚蔷生是他的侍读学士。

赵毓不好好看书,自己打他的手心,他还用裹了纱布的手给自己剥荔枝吃。那是从岭南用兵部的勘合送过来的珍品,就被赵毓费力的一片一片剥开了血红色的皮,喂到自己嘴中,馥郁的味道是自己从来没有品尝过的甘甜。

自己只是一个家世背景都不够清白的农家子弟,而赵毓曾经是大郑的天潢贵胄、先皇掌心中的骄纵,他从来没有奢望可以攀折那只皇室金枝玉叶。他只是觉得,可以喜欢上他,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夜幕垂下。

赵毓起身,扶住了楚蔷生,“我送你回去。”

“我没醉,能走。”

楚蔷生知道自己没醉到人事不省,但是他还是醉了,如果没有醉,他不会说那些话,死也不会说。

“走吧,我送你。”

赵毓的手臂穿过楚蔷生的后背,直接将他架起来。

楚府果然不远,走出兰叶巷,向东一拐,一座真正坐北朝南的巍峨府邸,就是楚蔷生现在住的地方。

方才一起送菜来的小厮就等候在正门,一看见他们过来,连忙过来搀扶楚蔷生。

“以后就是邻居了,还请左相大人多照顾照顾哦。”赵毓临走之前,还装模作样的深辑一礼。

“好。”楚蔷生居然也学着他的样子还礼,吓坏了楚府那些不知情的下人们。

赵格非到了尹府,门房看见她过来感觉异常惊讶。

门房嘴巴张的像是含了一粒鸡蛋,“小姐,您怎么过来了?”

赵格非将马的缰绳递给他,“我爹和我以后搬到雍京住,就在前面的兰叶巷,离这里不远,过来告诉大家一声。”

门房接过,却看看她的身后,“姑爷也到雍京了?”

赵格非,“对啊。”

门房,“姑爷呢,他没过来?”

赵格非,“我爹遇到好朋友在家喝酒,我过来看看我舅,他人呢?”

门房,“大少爷正在屋子中与朋友一起读书。”

赵格非奇怪,“我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实了?”

门房,“姑爷来信管教大少爷,说最近外面风水不好让他安心在家读书,不要四处乱晃。”

赵格非继续奇怪,“我舅怎么了,他听我爹的话?”

“听。”门房点头,“现在姑爷讲话最灵,姑爷说什么大少爷都听,比老爷的话还管用呢!”

赵格非带着巨大的疑问走到后宅。她发现他舅舅尹桂宝儿正在与朋友在一起,喝酒,……,呃,算是读书吧。他们把书本摊开,放在桌面上,一边喝酒一边胡乱看一样,也算一种苦读。至少,看书就比不看书强。不管怎么说,她舅舅好歹没有出去乱晃,估计亲爹的管教就有效。毕竟谁也没想着把他舅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管教成圣人面前的乖巧学生,以后出将入相,为官做宰。

“花骨朵儿,你怎么来了?”尹桂宝儿看见她一惊,“我姐夫也来了?”随后,他连忙轰那些狐朋狗友,“快,快走,我姐夫来了。”

一位身穿湖蓝色布衫的学子对尹徵说,“既然令姐夫过来,我就过去道声谢,毕竟当时是他在雍王别苑下水救了我。”

“纪载,你就别去了,我估计我姐夫连你是谁都记不住。”尹桂宝儿连忙摇头,“你别看他救人的时候好像很和善,其实我姐夫是块石头。当时人命关天,他肯定救,过后,他未必希望和你有什么关联。没事啊,别惦记着,我姐夫做过的好事多了,你这档子事都不算啥。你也快走吧,改天咱们去天兴居吃炒肝啊!”

于是,那位名叫纪载的人也拱手告辞。

赵格非见人走了,才摇头说,“我亲爹没跟来。舅,我爹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以后我们就搬到雍京了,就住在前面的兰叶巷,离的近,他好看着你读书。”

“啥?!!!!……”

尹桂宝儿见赵格非说完就要走,连忙过来扯住她,“别走!花骨朵儿,我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好久了,怪无聊的,你今晚上留在我这里吧。我让老三他们给你做荞麦面窝窝吃。”

赵格非见尹桂宝儿将他那些狐朋狗友也送走了,一想着自己回去也没有饭吃,索性留下,于是打发个人回家跟他爹说一声。

赵毓回家,发现门外等候着尹家的一个门童。

“姑爷,大小姐说今晚留在少爷那里。厨房给他们做老家的窝窝吃,还说晚上给您送过来一笼屉。”

赵格非从小在云中长大,爱吃那些东西。

赵毓一摆手,“你让他们自己吃吧,我胃口不好,吃不了那些。还有,回去让大少爷晚上再抄一篇书再睡觉,吃那么多硬菜,不看书,小心积食。”

门童领了吩咐,连忙回去了。

赵毓进院,发现文湛已经来了,身上是一身深褐色的长衫,像个翰林学子一般安静就坐在亭子中喝茶,而黄枞菖正在一脸贤惠的洗刷盘子,见他回来,马上活灵活现的扑过来。

“祖宗,以后您就住雍京了,这简直是太好了!我看您这个院子也挺好的,我帮您把屋子里面的家具擦了擦,换了新的被褥。对了,这几个碟子可真好,和大内用的官窑瓷不是一回事。您看看,这釉料,这颜色,这工艺,这是景德镇那边的一个特别有名的老艺人做的,那些文人墨客都爱用,现在是一碗难求,您看看,这一道灰多像是远山峰峦?我听说,这套瓷器整个雍京就没几套,全在那些清流望族手中,您从哪儿淘换来的?”

赵毓刚才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灰不溜秋的碟子有多美,“这是楚蔷生的。”

“哦哦哦!”黄枞菖连忙点头,“主子和我早来了,看见您有客人,我们就没进来,没想到客人是楚阁老。我们在外面转了转。方才回来的时候我们却发现院子里没人,想着您送客人去了。”

黄枞菖说完,又活灵活现的去挑水了,他想着将厨房里面的水缸挑满了,就不用赵毓自己动手了。

赵毓到亭子这边,坐在文湛对面。

“其实你们刚才应该进来。这里是北城,能进出微音殿的人都在这里住,碰到一些平时不想见又不得不见的出了大正宫又偶然遇到的人,多麻烦?”

“你有客人。”文湛说着拿着紫砂壶给赵毓倒了水。

感觉不太对劲。

赵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文湛,“方才,我一进来就听见他和你说话。”

“……”赵毓,“说的哪一句?”

文湛,“他说,他心里有你。”

赵毓,“……”

文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不要那样看着我,我又不是气量狭小的男人。他楚蔷生宰相腹中能撑船,作为他的主君,我的肚腹中怎么也要有一整个运河码头吧。”

他自斟自饮了一杯。

“人活着都要有个念想儿,既然你与他已经无缘了,留个念想儿,没事想想就想想吧。”

赵毓端着文湛给倒的茶水,抿了一口,就吐了。

“这茶水冲了第几遍了?”

喝茶有些讲究,第一遍水用来洗茶,第二遍第三遍可以喝,第四遍之后就是刷锅水。文湛给他这茶水估计都有六七遍了。平时娇贵的茶水口味差一点点就不喝的文湛,今天倒是挺能忍,许是口渴极了导致的心不在焉?

咕噜噜,……

赵毓肚子饿的开始叫了。

楚蔷生是神仙,他拿过来的那些东西凡人根本吃不饱。

“黄瓜,你看看咱们厨房还有什么能吃的?”

黄枞菖在厨房转了三圈,“祖宗,您这厨房比您荷包还干净。”

“怎么话说的这是?”赵毓,“我现在不穷,哦,当然和你们没法比。不过一顿夜宵还是请得起的,走吧,我很久没回雍京,也到处走走,熟悉熟悉路。”

黄枞菖,“祖宗,我就不去了,我最近念经,过午不食。”

赵毓问文湛,“那你,……”

“可以。”文湛点头,说着就要起身。

赵毓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了回去,“你先等会儿,我得去换身衣服。刚才擦地来着,弄的身上都是泥点子。”

黄枞菖连忙跟过去,帮他换衣服。

“祖宗,刚才主子说不在意楚相那话,那纯粹就是走坟地唱小曲,自己给自己壮胆。楚阁老那是什么人才啊,雍京城第一风流!人家那文章写的,那叫一个花团锦簌,下笔如刀。人家那字也是真好,现在谁不知道左相大人是当世书法大家,凡是他写的条陈,我们司礼监全部给拓印下来,就为了给孩子们练字用。之前姆们都以为楚阁老是块冰呢,谁想到,他还有那个心?”

赵毓系好了腰带,转身看着他。

黄枞菖连忙闭嘴了。

尹家的厨子都是云中带来的,做的云中老家才非常地道。

赵格非也是许久没吃,所以当一笼屉荞麦面小窝窝上桌,配上辣椒炒的肉丁豆角香干,她吃起来异常香甜。

“舅,没想到您现在还真挺老实。我爹说不让你出去,你就真不出去了。”

“其实,也不全是姐夫淫|威过重,我也是觉得我还是不要出去惹事比较好。”尹桂宝儿吃了第二个窝窝了,“花骨朵儿,你不知道,原来我以为自己是云中第一纨绔子弟,什么花样都玩过,结果到了雍京,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上次我在雍王别苑就差点吃了大亏,要不是姐夫,……”

他连忙闭嘴。

当时的事情,怎么着也不能说给赵格非听。

“总之,我也知道姐夫也是为了我好。”

“雍王?”赵格非再是闺阁千金,身在云中,孤陋寡闻,也听说过这位亲王,“他很有权势的,你们还能进他的别苑?”

尹桂宝儿,“也是朋友的朋友带过去的。说实话,咱们跟人家那是连个边都沾不上。”

赵格非,“我听说,这位雍王是圣上,……”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了那天看到的六叔身上的黑色缂丝龙袍,不过想法也是一闪而过,“当今圣上的亲弟弟。”

“不是亲弟弟,胜似亲弟弟。”尹桂宝儿马上把这些天在雍京城知道的事情向赵格非显摆一下,“先帝子嗣凋零,一共七个儿子,活着封亲王的,只有雍王越筝。”

这个赵格非到真的不知道,“其他的皇子们呢?”

尹桂宝儿吞了荞麦面窝窝,开始逐个说皇室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往事。

“当年皇长子祈王,权倾天下,宠冠诸王!可惜,临了据说不是先帝骨血,被褫夺王爵,废为庶人。现在是生是死,人们都不清楚了。估计,坟头上的草都有一人高了。”

“皇次子宁王,在先皇病重的时候率领大军入京勤王,结果,还没有过雍京城外的镐水就被定国公裴檀斩落马下,先帝降旨废除亲王爵位,死后不能进皇陵祖坟。”

“皇三子嘉王,那是凤化朝内阁宰辅的外孙,结果被卷入谋|逆大案,先帝赐了毒酒,他的王妃身怀六甲已经回了娘家,结果那娘家哥哥怕被牵连,亲手绞死了王妃和她肚子里面的孩子。”

“皇四子宫变,连王爵都没有呢,就被当年的太子斩杀。”

“皇五子死于后宫。”

“皇六子就是当年的东宫太子,当今天子。他是先帝嫡子,先皇后唯一的儿子,一出生就正了名分。他命好。我估摸着这肯定是先帝和先皇后都护着。他登基的时候才十九岁,就比我大一岁。就算外面传的他再天资聪慧,也不过那么点岁数,能聪慧到哪儿去?”

“最后一位,就是皇七子雍王越筝。他的母亲裴贵妃是先皇后庶妹,所以和皇帝走的特别近,也很受宠爱,现在先帝的儿子们就剩下他们两个了,所以才说这位雍王不是皇帝的亲弟弟,但胜似皇帝的亲弟弟。”

尹桂宝儿说完,还摇头叹气,“愿不得戏文里面都说,不愿生在帝王家。忒惨。”

赵毓忽然打了一个喷嚏,他拧了拧鼻子,——是谁在念叨我?

纪载从尹桂宝儿家中出来,见左右无人,连忙向西快走,不一会儿到了一辆马车边,他走上前,对着马车里面的人说,“请禀告石小侯爷,尹徵的姐夫来了雍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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