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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王府夜里有客人。

世子安沣亲自到了花厅,看见客人正在吃茶。

这位客人是旧相识,只是当时不怎么熟悉。那些年,世子的父亲吉王带着这位客人征歌逐酒,眠花宿柳,却对自己的世子格外严苛,功课督导的相当用心。那个时候世子还小,不懂事,总是觉得自己似乎不是亲生的,而他的父王对他很不好,到像是对眼前这位好的不得了,现在看来,当时他的父亲可算得上是真正用心良苦。

只是,……

再次看到眼前这个人,世子觉得自己读过的那些书,似乎依然没有太大的用处。

赵毓拎着一条鱼和一盒子葡萄过来。他晚上不喝茶,只是拿着盖碗的盖子撇着茶叶沫子,一下,一下,再一下。

“世子。”赵毓看见安沣过来,连忙起身,“入夜打扰贵府,真是不好意思。”

安沣抬手,算是还礼,随后请赵毓坐下,他自己陪着坐在一旁。

他想要用旧称呼“殿下”来开口,幸好,他活生生的忍住了,只是说,“赵先生,您来的不凑巧。我父王去了北苑温泉,预计四、五天后方才回来。”

赵毓,“吉王爷就在府邸,我派人盯了一晚上,他没出门。”

安沣倒是没想到赵毓有话直接说,他有些尴尬。

而赵毓却说,“我知道吉王爷不想看见我,只是,……,还是烦劳世子一趟,这次您就对令尊说,我过来是登门道歉的。我长年在外,无法管教幼弟,致使他长大之后性格乖张,竟然对吉王爷手中的永镇山川巧取豪夺,实在是不对。如果王爷有什么想法,请一定直白对我说,我必定尽心尽力补偿。世子,这次的事情是我们的纷争牵扯到老王爷身上,让我负荆请罪也好,但请老王爷见我一面。”

安沣看着赵毓,他自然知道赵毓口中的“幼弟”指的是谁,说的必然是那位不可一世的雍王越筝。他对于赵毓的事情大约知道一些,但是他父亲从来没有将话语全部挑明,这就说明,这些事情不应该他明白,所以,他就必须要糊涂。

“好吧,赵先生请安坐,我去去就来。”

大约一盏茶的光景,安沣回到花厅,说,“赵先生,我父王请您回去。”

赵毓想要开口,安沣又说,“他邀您明天一早登香山。”

卢沟晓月,雍京八景之一。

雨中。

永定河起了雾,在桥边可以看见雍京的雉堞若隐若现,而西山的影子就隐藏在入夜的薄雾中。

这里石碑林立。

凌烟阁上诸代名臣许多都在卢沟晓月上留下旷世墨宝。

这到不是说卢沟晓月这个著名的雍京八景之一的地方美艳绝伦到令诸多名臣们神魂颠倒,而是这里是从南方进雍京的必经之地。

那些名臣们大多是文章锦绣的江南人,第一次在卢沟晓月驻足必定是进京会试的第一夜,这个时候,即使是晓风残月,也是文思如泉涌。

有着必登龙虎榜的雄心,也有初到京师的忐忑,还有的,估计就是思绪万千之后的故作淡泊的诗情画意了。

此时,卢沟桥旁果然有两个士子正在仔细诵读四百年前名相李翮的《雍京赋》。

萧则却没有这个心情。

虽然赵毓一再吩咐不让他卷进来,但是他父亲就是西北道,只要他还姓萧,对于这件事,他终究无法置身事外。

他身上穿着短衫,像个伙计一般,一直在码头上看着。

那边芦苇边有个茶棚,一盏气死风灯在雨中飘摇。

几位十三行的伙计喝口热茶,暖了暖身子,转而立刻到河水边缘,焦急的等着消息。

大约将到子夜,一艘小船靠岸,跳上岸来一个人,看装扮就是十三行的人。

他们在说着什么。

全是永嘉话,萧则听不明白,不过他花钱雇了一个懂吴语的小厮在旁边。那个小厮很激灵,装作在码头帮助栓住铁锚的雇工。

十三行那几位伙计只说了要紧的几句话,纷纷上马,赶忙向雍京的方向飞驰而去。

萧则问那个小厮,“听清楚了?”

说完,给了足够的铜钱。

“全听明白了。”小厮接过铜钱,赶紧说,“这位老爷,您也别等了,从江南永嘉向北走的商船全部被拦在山东境内,不让进直隶。他们那几位方才说的就是这事,那个从小船上过来的小伙计就是随船的掌舵,他是离船乘小舟来雍京报信的。船都被拦在临清,就算现在立即放行,没个七、八天绝对到不了雍京城。”

赵毓回到禁宫的时候,文湛还没有睡。

今晚伺候的人是黄枞菖。他帮赵毓撩起来袖子,让赵毓洗脸。

“祖宗,那个大长老吃饱了就一直睡,我估摸着,他要醒,怎么也得到明天傍晚了。那老头儿都多大年纪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从老家跑到雍京城来捣乱!真是好日子过腻了,非得换个活法,不但累着自己,还连累别人,何苦来哉?”

赵毓拿着青盐漱口。

黄枞菖又说,“祖宗,你说,那个老头儿能老老实实的把尹家大少爷换回来吗?”

赵毓吐了水,摇头,“不知道。”

黄枞菖,“要是换不回来,咱能把那个老头儿剁了吗?”

赵毓,“剁吧。”

黄枞菖到没想到赵毓回答的如此干脆。

“祖宗,我怎么看你这个脸色不对。”黄枞菖说着,抬手在赵毓额头按了按,“是不是刚才淋了雨,晚上要发热?”

文湛就在一旁,看了他们两个一眼,黄枞菖连忙把手掌拿开。

文湛的手心在赵毓额头上探了探,——像冻住了一般,冰冷冰冷的。

赵毓,“没事儿,我又不是纸糊的。”

夜里,赵毓不但像块冰,还像根沉在水底多年的木头,无论怎么点火,根本烧不起来。

虽然他自己的动作也很热烈,可是就是不成。

平时,氛围好的时候,只要稍微几下撩拨,他就像炼好的石脂水一样,不把他们两个烧成灰烬誓不罢休,可是现在,……

文湛一把推开赵毓,“没兴致?”

赵毓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双眼睛在帷幕挡住的琉璃灯光下黑洞洞的。

文湛起身,让人端过来冷水,将自己蓬勃的情绪一点一点安抚下去。

等他回到床榻上,看见赵毓已经将褪下的湖丝睡袍重新穿好,后背对着外面,安静的呼吸着,像是已经睡着了。

文湛的手指按了一下他的肩膀,赵毓转身,睁开眼睛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像是禁宫中那些台阶上滋生的苔藓。

“一直下雨,夜里冷,给你加层被子。”

盖了两层被子,赵毓倒是真睡着了。他睡熟之后很安静,却总是无意识般的向床榻里面挪,空出来一些位置,也许是他不喜欢卧榻之旁有他人安睡,或者是多年在外,他还不习惯与人同床共枕。

这个姿势就同文湛不一样。

无论有意或者无意,尤其是无意的时候,文湛的身体总是向着赵毓。

文湛知道,对于他们之间的感情,他出自本|能;而赵毓,则是压制住了本性。

香山。

民间称为“杏花山”,每年初春,十万株杏花遍布万壑千崖,而秋天,则是漫山浸染的红叶。

这些天多雨,赵毓来的早,他在山脚下马,抬头望,峰岩叠翠,云雾萦绕,那座号称“鬼见愁”的主峰如同一个香炉一样,立在雍京西端。

赵毓从小就懒,很少爬香山,不过他倒是不止一次在大郑堪舆图上看到这个名字。

大郑疆域辽阔,却是西高东低。

先帝不止一次拿着堪舆图教导他,——“大郑第一道关是嘉峪关,第二道是娘子关,第三道就是雍京西端。倘若有兵灾,山河玻碎,到了非丢城弃地保存兵力不可的地步,江南可弃,中原可弃,只要重兵守住这三道关口,大郑依然可以东山再起、收复河山。”

“心肝儿!来这么早?”

吉王爷到了。

他也是轻车简从。

赵毓连忙过去,一躬到地,“吉王爷,我,……”

吉王拦住他,“行了,什么都别说了,先爬山吧。”

“我真不知道吉王爷还有这个雅兴。”赵毓跟过去,说,“想来您时时过来爬香山,也喜爱这里的初春杏花,凉秋红叶?”

“我也很久没来了。”吉王笑的像个剥了皮的核桃,“上次爬香山,还是同你父皇一起来的。说起来,也有快十年了吧。”

“……”

赵毓早就改了口,不再称呼先帝为“父皇”。

只是,昨天夜里他刚到吉王府认了雍王越筝是“幼弟”,现在实在没脸再反驳。

山路崎岖。

吉王年纪大了,这些年酒色财气半掏空了身子,平时走路都是一步三颤,此时让他从山脚一直上到鬼见愁,实在太难为人了。

所以,他们也就走了三十几个长青石台阶,吉王府邸的小厮扛着滑竿过来,抬着吉王像抬着半扇猪肉一般,硬生生抬到了山顶。

香山顶上,这两个人喘着气看着山下。

一层一层的山脉,一层一层的树,都隐藏在轻薄的白色雨雾中。

“吉王爷,这次的事情,真的是我,……”

“行了,别说了。”吉王一摆手,“越筝手里有我老婆娘家的把柄。他开了口,我肯定不能反驳。说到底,这事根本不怪你。”

赵毓却说,“当年我在西北筹军饷,求告无门,第一封永镇山川就是您买的。您也不知道那是我要筹军饷,但是您还是出手了,这份情,我说什么也要还的。要不这么着,您的那份利钱还继续算着,等到了十年后,我再补给您。”

吉王笑了笑,三层下巴的肉都颤了颤,“心肝儿,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说你笨吧,你一直都挺通透的,说你聪明吧,你蠢的离谱。我要是不知道是你借着西北道筹军饷,我怎么可能出手一百万两白银?你当我这家底都是大风刮来的?”

赵毓,“……”

吉王,“行了,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别想了。这十年,我在你这里挣了几十万两,我特别知足。我现在年俸五万八,比你当年还多,圣上时常不断再赏点什么,这十年也就挣了六十万两,比你给我的还少。所以呀,我知足,真的!”

赵毓也笑,“既然王爷不恼我,那么,……”

吉王,“刚说你蠢,你就开始算计我。得了,我知道你想要从我手中淘换银子,不给!”

赵毓,“我不白要,利钱银子加三倍!”

吉王,“心肝儿,我老了,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吧。我这辈子肯定饿不死了,我儿子也册封了世子,他要是没有大灾,这辈子过的也挺好,就这样吧。那么多银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用,真没用。”

赵毓,“您要是不想给我银子,还让我过来爬山干嘛。我这呼哧乱喘的,差点断气。”

吉王极其认真的看了看他,这才说,“你父皇当年让我带着你玩,其实是想要让你远离那些纷争。天家骨肉生来精贵,活成一个纨绔不丢人,最丢人的就是在波谲云诡的权力角逐中败下阵,把天生的王爵给丢了。哎,你别多心,我不是说你丢人,你这也是没法子,谁让先帝不是你亲爹!不过呢,我实话实说,你也没活明白。”

吉王,“孽缘,天生的孽缘,没法子,真没法子。”

赵毓,“啥?”

吉王,“你那个表哥的腿,是圣上找人接上的。”

文湛,……

赵毓没说话。

吉王,“当年崔珩不是断腿了吗,本来这辈子就跟官场无缘了,可是圣上还是遍访天下,寻来了名医给他接骨,就是想要他出仕。你当年就在西北前线,虽然说有尹家维护,但是尹明扬到底只是疆臣,雍京兵部不能没有全心全意维护你的人,所以,圣上硬生生把崔珩给扶起来了。说实话,圣上待你是真心诚,那些人说你们两个翻脸,我就觉得可笑。”

文湛!

赵毓倚着一株枫树,手指开始扣树皮。

吉王,“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赵毓,“王爷跟我背书?”

吉王,“这是你对你父皇说过的话。当年你走后,我同你父皇爬香山,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棵树下,他告诉我的。”

当年,……

赵毓是罪人。

当年,他在西苑,逼先帝退位,禅位文湛。

也许越筝说的对,他负先帝,负母亲,负越筝,负崔珩,负楚蔷生,甚至连他的妻同他也没有平安喜乐,他负尽身边所有人,也仅仅是没有辜负文湛的帝座,而不是他这个人。

……

赵毓跪着爬了两步。

“皇上!难道真要把太子逼到弑君夺位,谋朝篡位这一步,您才甘心吗?

忠臣自古出逆子。

他做太子,上可对皇天后土、列祖列宗,下可对亿兆黎民。他的肩上担的起祖宗的千年基业,苍生福祉,担的起九州万方!

如今,整个天下早已经谣言四起,说太子谋国不正。不止宁王,就连各地手握兵权的亲王,藩镇也借着这个由头蠢蠢欲动,想要图谋不轨。

也许太子最终还是会平定八荒,可是,战事一起,狼烟所到,涂炭生灵。

《左传》载,臧文仲曰:“宋其兴乎!汤、禹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

兴亡盛衰只在弹指之间。

皇上!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不可因为一己私念,将天下弃之不顾。”

……

吉王,“你父皇说你是个极度自制的人。这点我倒是认同。说到底,你也做不了我这样的纨绔,我豁的出去,你不成。最后,你不上不下的,就活成了现在这个别扭样。”

赵毓揉了揉脸蛋,“王爷不给我银子,还把我拎到香山顶上教训一顿,我命苦。”

吉王嗤笑,“你有跟我贫嘴的这个劲头,怎么就没胆子直接对上雍王?我们惹不起先帝七殿下,可是你不一样,拿出你做长兄的气势来!退一万步说,你不成,不是还有圣上吗?”

赵毓,“圣上的事,王爷知道多少?”

吉王却王顾左右而言他,“古帝王享年不永,书生每致讥评。不知天下事烦,不胜其劳虑也。人臣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年老致仕而归,犹得抱子弄孙,优游自适。帝王仔肩无可旁委,舜殁苍梧,禹殂会稽,不遑宁处,终鲜止息。洪范五福,终于考终命,以寿考之难得也。易遯六爻,不及君主,人君无退藏之地也。岂当与臣民较安逸哉!”

赵毓,“……”

吉王,“这是你父皇重病之时说的。大郑开国一千两百年,到今上为止,一共四十八代君主。你父皇驾崩之时不过五十一,刚刚过知天命的年纪,却已经如同枯槁。但是,先帝并不算福薄寿浅,多代君主连这个年纪都活不过。承怡,走上了这条路,就是一条不归路。当年你父皇在这里,让我以后见到你的时候记得让我问问你,怕吗?”

很久。

赵毓才说,“我不是承怡,这是先大皇子的名字。”

吉王有些奇怪,“怎么,圣上没同你说过?”

赵毓,“什么?”

吉王,“承怡就是你的名字。当年那个替你死去的大皇子不叫承怡,他另外有名字。先帝带着他一起葬进万年吉壤,写了牌位,他叫宣慈。”

宣慈?

赵毓默念了这两个字,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只是觉得陌生,极其的陌生。

吉王,“怡乐安康,你父皇就对你有这么点念想,你不成。那么就换另外一条路,大大方方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世间没有两全法,有些时候,拿出霹雳手段,方才显得菩萨心肠。优柔寡断,各方都要个齐全,不会是个好结果。”

赵毓看着吉王,“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我今天就犯浑。我现在有个坎,就需要银子,您必须给。”

吉王,“我真是挖坑自己埋自己!”

赵毓,“您有什么要求,提!”

吉王,“我要你绮镇的土地,给吗?”

赵毓摇头,“不给。”

吉王,“我就纳闷了,你手中明明有好东西,怎么就不出手?只要羡云飞一出手,你什么难题都解决了。”

赵毓,“这块土地绝对不能在王侯手中。”

吉王,“为什么?”

赵毓,“绮镇给了您、越筝,甚至是崔珩,其实和这块土地在随侯手中一样。”

吉王,“怎么说?”

赵毓,“你们都不纳税。”

吉王,“当今天子富有四海,不缺这么一点土地。”

赵毓却反问,“王爷,这地里的粮食不值怎么钱,怎么你们放着大好的白银不要,眼睛只盯着土地呢?”

吉王,“你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这样的皇族旁支,一代一代血缘薄了,离禁宫越来越远,如果不给子孙留下点基业傍身,难道以后真的要典妾活命吗?”

现在有些旁支皇族因为日子清贫,居然要典当姬妾给富户度日。而那些人也愿意租赁皇族姬妾,据说交|合之后会沾染龙气。

无稽之谈。

赵毓点头,“这么多年,列祖列宗南征北战就打下这么多疆域,占一点少一点。土地不是地瓜,种一根苗,收一堆,它就是万世基业。王爷,王侯们不能把土地都占了,总要给像我们这样的草民留点什么吧。”

吉王,“他们可以租地种。”

赵毓,“碰到个天灾水患的,地主东家再放个高利贷,这些小民百姓就成流|民了。”

吉王一见说不过赵毓,“成,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反正这些事我也管不了。我现在只想着,真到了石家出事那一天,别牵连九族就好。”

赵毓只能看了看吉王,这种事,他没有资格保证什么。

吉王却说,“别哭丧着脸,这事跟你没关。承怡,你父皇说的对,你挺自制的,圣上也是,就是那位七殿下差点,有些贪。”

赵毓却想着,贪婪,那才是人的本性。

就如同看见佳肴美酒,繁花似锦、草长莺飞的乐土,难道不想去享受,不想去染|指,不想去占有吗?

皇位邪性。

只有手握至尊权力而不越雷池一步的人才有资格安稳的坐着。

其他人,会被它引发的贪婪逼疯。

只是。

克制,随时都克制,不也是一种煎熬吗?

先帝说过——帝王享年不永,人君无退藏之地。

他忽然想到了文湛。

心头狠狠一缩,他几乎有些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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