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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黄枞菖正式“收养”罗小草。

他派人到北村接人回雍京的时候,正好是正月二十九,刮着白毛风。村子的人有人探头探脑,有人窃窃私语,还有几个婶娘嫂子给罗小草塞了几双新做的鞋子,还带着些微的眼泪,“哎,咱们女人,就这个命。”

可能是气氛过于悲怆,罗小草的亲娘一把搂住闺女,心口好像被挖肉一样疼,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疼的麻木了。

给太监做“养女”,今后这个孩子要面对什么,她想都不敢想。

那些宫奴,不能人道,不算男人,也不是女人,可是偏偏喜欢买女孩子做“媳妇”做“养女”,发起疯来,打骂啃咬是常事。听说,没几年,好好一个女孩子就能被折腾疯掉,也彻底废了。

“不去了。”罗小草的娘咬牙,“咱们再想法子。”

“你丫头不去,你男人回不来。”罗家奶奶站在门框后面的石头台阶上,头发苍白,像个田中草扎的人偶,说话的声音都似乎带着白毛风的气息,“家里的田产和地契都没了,我老婆子老了,一根绳子就能一了百了,你怎么办,你儿子怎么办?以后你也学了大槐树那户的玉芳,到雍京糊口去?”

闻言,罗小草的娘一把放开了女儿,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罗小草的脸,扭身进屋了。

罗奶奶手中拎着一个布包,里面是新煮的鸡蛋和刚从手腕上退下来的绞丝银镯子,一并塞罗小草手中,“别怕,那个人心善,他找的人再怪,也一定不是坏人。以后,自己照顾自己,多吃一些。我每天给你烧香,求菩萨保佑,妮子,你这辈子千万不要再回来了。这里不是你的家。”

那,哪里是我的家?

——凉坡吗?

黄枞菖让人把罗小草带到老家凉坡,开祠堂,正式把她写入族谱当中,改名为黄槿。

“你们家的族谱能写姑娘的名字?”赵毓问。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眼前这个全新的,而且新的甚是可疑的号称供奉着黄氏‘祖宗十九代’的祠堂。供案上面十几层牌位都散发着清新的白杨木的味道,刷的桐油还没干,像是昨夜刚赶工做出来的一般。

“能多写一个名字就多写一个。”黄枞菖笑着说,“人多力量大,显得我们家有望族的气派。”

晌午的开祠堂仪式异常隆重。

有些人甚至从雍京送过来贺礼。除此之外,十里八乡的叔伯爷孙,外加七大姑八大姨都赶着骡子车过来凑热闹。

黄枞菖发达后从来很少回老家,就算回来,也一贯是锦衣夜行,像是盗贼偷运一些好东西回乡悄悄藏起来。所以,很多人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有些人甚至讶异他还活着。

这一次这么折腾,是因为他有了‘后’,即使这个‘后’颇为偷工减料,不能承继香火,不过对于一个阉人来说,还能妄求什么别的。以后他死,有人给他摔瓦盆,他不用做孤魂野鬼,这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

流水席开了三天,黄枞菖恨不得把肘子塞进每个人的嘴巴里。

赵毓让人把罗小草送回雍京,二月二他需要送她去谢家私塾。村口,他对她说,“原本这些天要给你看些书,省的冷不丁一下子到学堂上发懵。不过最近事情多,也就耽搁了。你回兰叶巷,好好收收心,我让你姐,哦,就是我闺女,给你准备了文房四宝,你也得熟悉熟悉,看看怎么用。”

“还有,我拜托了赵大妈,让裁缝上门,给你做新衣服。谢家书院里面全是雍京城的贵女,虽说谢师不拒平民,可是去的所谓平民也都是富商巨贾家的小姐。咱们穿的太朴素,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罗小草听着直点头,其实她现在还有些混乱,因为这些天她过的实在混乱。

她忽然又有了一个爹,不过这个爹没有跟她说过话,一直是下人照顾她,而她那个新爹忙着去塞肘子。当然,她作为正式被写入族谱的闺女,也被塞了不少肘子,她今天一早什么都没吃,还是很撑。

她就这样混乱中,被人送回了雍京,兰叶巷。

赵府中,赵大妈已经切好羊肉,准备了大白菜,粉丝,冻豆腐,绿豆杂面条,还有后街的芝麻烧饼,准备吃涮锅子了。

一切,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似乎,她这些天的经历就像一场噩梦,眼睛一睁,天就亮了,噩梦褪去没留半分痕迹。

不!

有痕迹。

她有了一个新名字,——黄槿。

这是一种花树。

生性强健,耐旱,生命力强悍,带着野蛮的力量。可以定风沙,可以耐朽蚀,可以在盐碱地、沙漠中开出最美的黄花。

就是她吗?

赵毓和黄枞菖却还需要在凉坡多住几天。

“楚蔷生的痕迹都抹干净了。”黄枞菖的声音极低。

他的屋子周围都是空地,没法藏人,墙面也都是用三尺二的石砖堆砌而成,厚重,间隔声音,他们在屋子里面说话,外面什么都听不见。饶是这样,他们也在屋子周围转了七八圈,彻底确定无人的时候,再细细讲话。

“那就好,明天一早,咱们就回京。”赵毓点点头。

黄枞菖,“难道真有人要查楚相爷的老底?”

赵毓,“老崔的人探查出来,有人过来凉坡问过蔷生娘亲的事。你也知道,宁淮侯先帝密探出身,他闻事儿的灵敏程度,就连如今的北镇抚司都要甘拜下风。”

楚左相考科举入的籍是假的,他娘身家不清白,根本没资格下考场。当年他买了一个老书生的户籍,一出手就是进士及第,这才成就了他一生的权位仕途。楚蔷生身世的曲折几乎没人知道,因为楚相的亲爹的确是三湘名门。

如今朝野尽知楚相生在凉坡,想当然认为当年他亲爹游学至此与他娘成亲,其实这都是虚的。他娘与他爹的情分只是一段露水姻缘,他爹在他没出生之前就逃了。如果不是后来楚蔷生自己拼出来的前途,他那个名门之子的亲爹早就不记得楚相娘亲这么一档子事儿。

楚蔷生娘大姑娘未婚产子,日子艰难,为了养活他吃尽苦头,什么事都做过。这种老底一旦被政敌挖出来,左相权位尽毁。

赵毓说,“我来之前去过相府,问明白了他在凉坡还是什么亲戚,那个老书生早已故去,没有亲人没有后人,倒也干净。总之,一定要在对手咬出这件事之前,把所有的痕迹抹平。这次的事情不简单,虽然不是波涛巨浪,来势汹汹,却暗流涌动,我觉得,应该不止针对楚相。”

黄枞菖听着,点点头。

晚上黄老娘亲手熬了大碗菜,筷子插|了八个开花大馒头给赵毓他们端过来,“吃,多吃,多吃。”

她认得赵毓。

这些年,赵毓来过凉坡两次,为了送银子让黄家买地。

黄老娘不知道赵毓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同自己儿子的关系,她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对自己好,对自己家人也好。她原本以为赵毓同自己儿子一样,也是净身之后在宫里当差。可是当他们聊天的时候,赵毓说自己家里有老婆孩子的时候,黄老娘才知道,她想差了。对于赵毓究竟是谁,她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后来,她索性不想了。他们家的日子好不容才起来,她还想活的长久一些,多享福,把一辈子遭的罪都抹去。村里的老人儿都知道,人要想活的长,就不要想太多。

“老太太,好几年没见了,您老看上去,怎么……”赵毓端过来大碗,看了看黄老娘,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是要让他说,这一时半刻,他也说不上来。于是含糊问了一句,“您老这些年过的好呀?”

“我好,我挺好的。”黄老娘知道他们两个还有要紧事说,把饭菜端来,也就心满意足,“你们趁热吃,我去给你们看着锅,火上还熬着米汤。”

“你娘怎么看上去金灿灿的?”等老太太出屋,赵毓赶忙问黄枞菖,“这是我眼花还是怎么地,我怎么觉得你娘今天一身佛光普照的祥瑞之气?”

“她镶了八颗金牙!”

黄枞菖掰过一块馒头,“我娘一见您来,乐的嗓子眼都开了,那堆金牙在油灯的照耀下,可不就金光闪闪、瑞彩千条嘛?”

“……”

半晌,赵毓才说,“镶金牙也挺疼的,你娘这是图啥?”

“我在雍京买了小宅子,开春之后,想接爹娘到京里住一个夏天。”黄枞菖说道,“我娘觉得自己一乡下老太太,长的贼难看,怕到了雍京给我丢人,就受了后村她堂姐的二姥姥的撺掇,先把自己拾掇拾掇。首先,她就给自己补了牙。”

赵毓,“你娘堂姐的二姥姥还活着?”

黄枞菖,“那娘们儿辈分高,其实年纪不大,只是个半老徐娘。”

“哦。”赵毓也不知道说啥,开始安静的吃饭。一口馒头,一口大锅熬菜。

黄枞菖像是自言自语,“我娘镶了八颗金牙在京里算是一个笑话。还有其他笑话。酒醋面局的张衾得了总领太监的差事,算是新红的红人,他立马儿在南城买了宅子,还从窑子里面买了一个娘来。”

赵毓,“呃,……”

黄枞菖,“张衾是静海县人,她娘常年在海边,风吹雨打,长的比较皱,他嫌弃他娘不好看,给他丢人,就不让他娘进京。他买的这个娘之前也红过,虽然老了,可是风韵犹存,放在宅子里面也是一景儿。那些读书人说我们刑余之人性子古怪,原本我不服气,现在仔细一想,也是挺古怪的。”

赵毓忽然说,“这些话是谁说的?”

黄枞菖,“翰林院的温臣藻和御史台的顾向坤。”

赵毓,“温臣藻门第清贵,他们家子息却不旺,他嫡子生了长孙之后,他秉承君子抱孙不抱子的传统,每天抱着长孙在后花园乱转。从他们家第三代出世,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让孙子在他肚脐上撒尿。他还说童子尿最养人,至于他自己喝过没喝过,太恶心,我就没继续打探。”

黄枞菖,“……”

赵毓,“至于这位顾御史嘛,……”

“他儿子是上一科三鼎之一的顾复粹。这位探花郎至今没有入官场,因为他抽羊癫疯。顾家探花一直养在深闺,当年媒人踏破门槛,都铩羽而归,所有人只道他们家功课紧的狠,顾少爷从来不露面也是因为前途至关重要。这不,一发榜,顾御史就做主为顾探花寻了一门好亲,是江左名门钱宗海的长女,新媳妇一进门,才知道丈夫一天要抽三顿羊癫疯,根本不能同房。据说,这位御史想爬灰,却被儿媳妇带的烧火婆子给废了。当然,这只是不太靠谱的传言。”

“黄瓜,这两位的性子是古怪呢,还是不古怪呢?”

“这个不古怪的标准,是按照公序良俗,还是见人下菜碟?只要不是他们’自己人’,就党同伐异?”

有些“读书人”自认为手握古今正义,眼高于顶,空疏迂阔,点评天下,竟然是谁也瞧不起。

大郑帝王们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脑子中必定塞满了脂粉味道的不学无术。司礼监的大太监们是权阉,不论政绩,就算青史留名,也定然遗臭万年。

雍京权贵肉食者鄙,甚至不如江南瘦马雅正。赵毓这样的则是酒囊饭袋。崔珩那样的俗不可耐。楚蔷生失于汲汲营营。

还有那些喜欢他们字画,并且出手购买的豪族大户们都是冤大头。好不容易有了一些踏实做官做实事的大人们则被讥讽为“风尘俗吏”。至于天底下那九成多不识字的人,则是贱民奴仆。

最后,赵毓说,“实在没必要想太多,给自己添堵。黄瓜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年承天殿的柱子,都有几个’铁骨铮铮’的大人们去撞,全天下就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只要不听他们的夸夸其谈,陛下就是桀纣暴虐之君,我大郑立马亡国灭种。圣上若是为这种事堵心,早就一口血喷出来,挂在太液池边的歪脖树上,成咸鱼干了。”

——呃,这么想一想,其实陛下的肚腹中当真有一整个运河码头。

回到宫中,他同文湛狠狠折腾了一夜,寝殿上高悬的蔓藤莲花顶差点被掀翻。第二天,不要说起身下地,赵毓连翻身都困难。

文湛披衣下地,用木盘端了温茶过来,轻轻喂他喝下去,润润喉。

几乎残废的赵毓偏还要伸手去扯文湛的衣袍,一只手搁在皇帝被扯开衣襟之后已然赤|裸的肚腹之上,十分不老实。

文湛抓住那只爪子,柔和的握着,“怎么了?”

“陛下。”赵毓笑了起来,“我想摸摸,您这个比能撑船的宰相肚腹还要宽的运河码头肚腹。全天下独此一份,好珍稀。”

硬,武人的劲瘦,像血肉铸造的利刃。

只不过,……

咕噜噜声音还是不可抑制从肚子中响起。具有圣主气息的文湛陛下毕竟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自然,也会,饿。

早膳是炖的很软的翡翠鸡茸羹。

赵毓一口也吃不进去,他其实非常累,只是和文湛闹了几下就又睡熟了,等到再醒,已经快掌灯。

额头上贴着一只手。

他闭着眼睛就捏过来,放在嘴唇边上亲了一下。

皇帝的声音,轻笑着问,“如果不是我,你这样岂不是很唐突?”

赵毓笑着没说话,手握着文湛的手,慢慢从床榻上爬起来。文湛又喂了他一盏温茶,他喝完有些精神抖擞,于是手又不安分的摸到了文湛的肚腹。

“陛下,您天生法严量窄,现在变得这么大度,修炼秘籍是啥?”

“除了你,没有人说过我气量狭窄。”

文湛把他揪住,让他安分一些,随后给他穿了两层衣袍,再让他穿好加了驼绒的鞋子,包裹的暖暖的,这才和他一起,一步一步走出殿门。外面依旧天寒地冻,远处迎春树却有细的花芽冒出来骨朵。

赵毓,“黄瓜收养了小草,还给她改了名字,叫黄槿。开春之后,我在兰叶巷中也种一株黄槿,等它长高开花,也应该是这样的黄花。对了,文湛,你说,她们去谢家读书,小草的名字要不要也改一下?改了以后,她就和过去断了关系,以后在雍京地面混,就要顶着新名号了,这是好事,还是不好的事呢?”

文湛看了他一眼,“换了名字算大事,你和谢家说一声。”

赵毓想了想,点点头,“嗯。”

半晌,他心中好像想到些什么,但是这种感觉细若游丝,此时夜幕垂下,风在御园游荡,把赵毓脑子中的那点东西一下子吹散了。

二月初一。

赵毓专门找崔珩借了一辆马车,还有一个车夫,拉着赵格非和罗小草去谢家私塾。

马车的轱辘都包裹了厚重的牛皮,车厢下面也垫着雍京制造局用黑铁长丝弯曲而成的绷簧,所以,这辆车子压在路面上,一点都不颠簸。并且顺着车子的行驶,带着一丝摇摇晃晃的悠闲和洒脱。

两个小姑娘穿戴整齐,各自手边一个布包,里面是一式两份的文房四宝。

谢家书院在北城,一个种满了桂树的园林。这里应该很老了,与大正宫一样,可以凝结时间。它的石砖上蒙着数百年的印记,而建筑中的所有木材全部是很难得很罕见的巨木,出自贵州边陲深山中。

正门上挂着一个木匾。

它看着竟然有些简陋,没有上很光亮的漆,只是刷了一层保护的桐油,显露出黑檀木自己的本色。

木匾上镌刻着四百五十年前大郑宰相李翮的真迹草书,——学海无涯。

“谢家不是清流吗?”饶是赵格非名门闺秀的做派,此时见到这样的古朴肃穆的园林,也有些震撼,“清流不应该清贫自守吗?”

赵毓,“谢冬荣很清贫自守啊。他一天吃两顿饭,每餐都是一小钵米饭与清汤菜,最多加上一味豆腐。”

“在这样的院子里面吃豆腐,……”赵格非恢复了淡定,“也是一种豪奢。”

赵毓,“他姓谢。”

罗小草则抱着装着文房四宝的布包,昂着头,用力看着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到这样的肃穆带着一种不知名的压抑,让她的脖子有些酸。

——这就是龙门吗?

今天是入学的日子,所以书院大门洞开,学子们可以从正门进入。此时书院门外车水马龙,却很安静。

天空开始飘起霰雪。

赵格非过来,伸手领着罗小草,跟在赵毓身后。

这里是七进的院子,谢翾飞亲自迎了出来,他今天拿了一根龙血木的拐杖,看上去有些曲里拐弯,歪七扭八。

“赵兄,还有两位女公子,这边请。”

他们走了一条小路,两旁是黑石搭的花架子,上面攀着奇异的藤。

谢翾飞说道,“这是一位故去的堂叔公辗转从东瀛运来的紫藤,现在时日尚早,依旧是枯朽的样子,要等到暮春时节才能看到繁花垂落。五月中,赵兄再来,咱们就在这紫藤花下饮酒作诗。”

“酒,我可以喝。这个诗嘛,……”赵毓摇头,“还是算了。”

谢翾飞也笑,“那你喝酒,你看着我作诗。”

赵毓大笑点头,“好,那就这么做,一言为定。”

茶室到了。

按照谢家数百年的规矩,这间茶室只能进师长与贵客,弟子一律要站在回廊下等候。赵毓不想破坏这个规矩,所以就让赵格非领着罗小草站在外面。他对格非说,“别乱走,照顾好小草。我同谢大夫说一回儿话,马上就出来。”

门边缘站着两个书童,为赵毓与谢翾飞卷起棉帘。

另外有童子奉上冬茶,产自谢家在南边自己的茶园。从来不外流,只在亲朋好友中互相馈赠一二。

“谢大夫,有什么事,您直说。”赵毓拿着茶盏,喝了一口,“我在门外见到盛执玉的小闺女了,她应该与格非在一起念书,人家直接就去了书堂,可没拐弯过来喝茶水。”

谢翾飞苦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茶室外。

沿着回廊走过来一名女子。

她身上的衣服有些素雅,头发却挽了一妇女发髻,戴着一根黄金点翠的步摇,显得华光溢彩。

这女子走到赵格非面前,“赵府的女公子?”

赵格非福了福,“小女格非。这位姐姐是……?”

“谢家十一娘。”

赵格非知道,眼前这位就是梅府谢夫人,她连忙施礼,“谢夫人好。”

谢纯熙,“我是你今天的功课老师。你父亲同我堂哥正在说话,应该一会儿就好,等他们出来,见过赵先生一面之后,你跟我到后面的红豆斋。”

室内。

谢翾飞的声音犹如热水浸了太久的茶,带着清苦的味道,“这些话,真的难以启齿。赵兄,那位罗小姑娘,谢家不能收。”

赵毓,“因为她出身普通农户?”

谢翾飞,“我谢家书院百年的清誉,有一点就是从不拒平民。谢家不会因为罗小姑娘出身普通农户就拒之门外。”

赵毓忽然想起来文湛对他说过,——“换了名字算大事,你和谢家说一声”这句话背后真正的含义了。

谢家拒收罗小草,哦,不,是拒收黄槿,因为黄枞菖。

谢翾飞,“我父亲对权位看的极淡,这,赵兄应该非常清楚。如今叔父谢枯荣吏部尚书权柄可以制衡左相楚蔷生,当年我父亲在仕途的声望犹在其上,可是他志不在此。他一生信奉的就是张横渠先生的那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对我父亲来说,这不是一句空话,而且我父亲您也认识,他不是一个骄奢傲慢虚伪的人。”

“司礼监一向有传统,由内阁大学士们亲自挑选资质上佳的内宦,后十几年,在毓正宫以世家子弟的课业严苛督导,务必雕琢成大器。如今司礼监这几位大太监的功课全部出自前朝大学士杜皬门下。

“黄秉笔又是其中翘楚。”

“我在太医局供奉药物,与黄秉笔认识,无深交,不过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对他的为人非常欣赏。”

“但是,……”

“我谢氏书香门第,清誉比命重。黄秉笔有奏章上批红的大权,与他相交,谢家必定被朝野冠上阉党的名号。”

“阉党二字太重,谢家承受不起。”

……

赵毓从茶室走出来,有些意外看到谢十一娘。

谢纯熙对赵毓说明了来意,就将赵格非领走了。回廊下,只剩下罗小草一人,双手孤零零的搂着那个装着文房四宝的包裹。

“哥哥,……”

赵毓伸手拉着她,“早上你没吃多少,就吃了半个小馒头,喝了两口米粥。咱们又坐了一路的马车,颠簸,估计你肚子里面的东西早被颠下去了。走,我带你下馆子吃饭去。”

罗小草被他拉着,跟着一路走。

穿过依旧枯朽的紫藤架,路过了满是桂树寓意着“蟾宫折桂”好兆头的园子,再向外,就是一重门,一重门,还有一重门的高墙。

“哥哥,我是不是不能读书了?”

谢家书院门外。现在,这里已经逐渐冷清,而赵毓他们的马车旁,就站着今天不在司礼监当值的黄枞菖。

赵毓走出谢家,忽然停下,回头看了看上面的匾额。

雪飘的紧了起来。漫天白絮当中,那四个字,犹如黑铁铸造一般,坚硬而冷酷,——学海无涯。

大铜炉。

赵毓找了个雅间,在三楼。

偌大的木桌正中央是一个黄铜炉火锅,木炭烧的旺,中间的烟囱还喷着红红的火苗。火锅中,水一直滚开,咕嘟咕嘟,冒着水雾。

盘子已经把大木桌铺满了。

鲜切的羊肉,爆肚,粉丝,大白菜,萝卜,南豆腐和冻豆腐。甚至连绿豆杂面条和新出炉的芝麻烧饼也上桌了。

每个人的手中是小碗。

里面的芝麻酱混着韭菜花,红方,细碎的香菜碎末,散着喷香的味道。

只是。

屋子中的三个人,除了赵毓一个人吃的风卷残云之外,那两个都食不下咽。很快,赵毓也放下筷子。这里静寂无声,除了炭火喷出的呼呼风声,与水滚的水汽之外,连呼吸的都安静的。

外面是南城最繁华的街市。

川流不息的人群,犹如水中游动的鱼。

他们在水中很自在,——他们买菜买鱼买肉,一个大包子不过一个大子儿,大雪天一口咽下,带着太平盛世的满足。

只是。

千万不要从水中抬头,不然会被窒息而死。

从大铜炉三层木楼的雅间向北望去,即使看不真切,也能隐约看到北城那些门禁森严的深宅大院,还有凌驾一切之上的大正宫。

视线似乎是一马平川。

可是赵毓却看到了无数不可逾越的高山,蜿蜒着趟不过去的河流,屹立着众多攻不下的城池。

壁垒森森。

像封土。

大郑疆域上,看得见的封土属于王公,在千年间,逐步被废黜。而看不见的封土属于读书人,在人们心中,一代一代传承之后愈加坚不可摧。

“都哭丧着脸蛋子做什么?”赵毓拿起来一个麻将烧饼,掰开,放嘴巴中一咬,“活人还能让尿被憋死?”

罗小草眼泪要落下来一颗。

赵毓连忙说,“我也读过几年书,我教你。”

黄枞菖,“您想教什么?”

赵毓,“这不是明摆的吗?先来一遍《圣哲芳规》,如果小草书读的好,咱们明年吃元宵的时候就可以开讲《狂愚覆辙》。”

闻言,黄枞菖翻了白眼。

“怎么?”赵毓,“不成?”

黄枞菖在他耳边以极轻的声音说,“这是东宫太子启蒙用的《帝鉴图说》。圣哲芳规说的是历代帝王的励精图治;狂愚覆辙剖析了历代帝王的倒行逆施。您觉得,小草学这个,合适?”

赵毓想了想,“你教。今天谢翾飞还说你的功课是翘楚,你肯定成。”

黄枞菖又同他咬耳朵,“您去同陛下说,以后司礼监的活我不做了,我来教导一个小姑娘读书。”

赵毓又想,“需要找一个平时没事做,还会读书的人,……,呃,有了!”

罗小草听着,眼泪收了回去。

赵毓,“我表哥,崔珩。”

“可是,……”

黄枞菖有些不确定。他常在司礼监,自然知道一些事情。这位宁淮侯的那双手摸过刀剑,长|枪,筷子,碗,烤猪腿,甚至是竹笛与玉萧,还有他府邸中那些妖魔鬼怪的屁股,就是没有再摸过笔。

崔珩的奏折都是侯府中一个不太靠谱的幕僚写的。据说那个幕僚就是冉庄人,本身曾经是个账房,后来算不清楚账了才给崔珩做的师爷。所以,这位侯爷递上来的奏折写的都有些四六不着。这就是圣上大度,不同他计较这些根植末梢的事情,如果换一个主子,他宁淮侯坟头的草都有一人多高了。

赵毓,“如果我表哥当年没有睡过头,误了殿试,他就是进士及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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