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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首辅大臣杜皬门生故吏满朝野。

他曾经是文湛的政敌,可是即使是皇帝,登基之后经过十四年的清洗也无法彻底抹杀他的痕迹。

甚至。

杜皬曾经执教毓正宫,文湛的执政思路或多或少带着他的印记。

司礼监如今掌权的几位大太监也算他的门生。

不过。

杜皬真正的学生其实只有一人。

这个人,就是崔珩。

二月初一。

崔珩知道明天就是二月二,赵毓要去雍王府,所以他把自己亲手做好的花生糖和其他一些糖粘放在食盒中,送到兰叶巷。今天下起了雪。他一上台阶,忽然感觉有一阵小风儿袭来,裹着雪花绕着他身体一圈,让他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喷嚏。

崔珩本来扭头想要回府,只是低头下台阶的时候看到手中的食盒,立马反手推开了赵宅的大门。于是,他看到了赵毓,以一种狗见到肉包子的眼神炯炯有神的盯住他。

果然,赵毓对他提出一个要求。

——教黄槿读书。

崔珩把食盒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我今天要去票戏,吉祥班的几个角儿都等着哪,我不去不开锣。雍京场面上混的人都知道,说好的事情不能反悔。承怡,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一转身,就听见赵毓说,“老楚就在前面街上住,今天似乎没去微音殿。这一次在凉坡,我帮他抹掉这么大一个麻烦,顺便请他开一堂课,他这个人外冷内热,肯定答应。老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崔珩乖乖的扭头回来。

书房当成课堂。

崔珩一进去,就看见三张桌子并排放着,中间是黄槿,左右分别是赵大妈和赵大爷。三个人都昂着头,像三朵昂着脸蛋子追逐大日头的葵花。

“你们两个凑什么热闹?”

崔珩,“……”

赵大爷则异常憨厚的说,“俺劈了一晌午的柴火,劈的有点多。赵大妈让俺进来暖和暖和。”

崔珩,“……”

于是,宁淮侯又看了看黄槿,发现这个丫头两只眼睛冒着火花。

崔珩扭身出了屋,看见赵毓在廊檐下正在同黄枞菖说话。

他过去,“承怡,这个半大丫头读什么书?她如今跟了黄秉笔的姓,出阁的嫁妆肯定少不了。我看她没事可以跟赵大妈学学烧火做饭嘛,实在闲了还可以跟赵大爷学学花拳绣腿,如果还闲的蛋疼,我可以派两个绣娘过来教她女红。学好这些好嫁人。一个丫头,又不是小子,一脑子的之乎者也,会不会损了身子,以后生不了娃?”

赵毓看了看他,“我还是去找楚蔷生吧,至少人家的功课这些年没落下。不像某人,功课一下子荒废了这么多年,又不好意思认,东拉四扯的找借口,就是不想暴露自己早已经是文盲的事实。”

崔珩扭身进屋。

堂堂宁淮侯面对屋子中三朵昂着脸蛋子的葵花,“启蒙是吧,来,跟我念,人之初性本善,……”

屋子里面立马响起来千奇百怪、拖着长音儿的读书声,还有崔珩明显有些蛋疼的声音,混在一起,好像一盘子加了辣椒面、孜然粉,还有一点香菜末和臭豆腐的糖蒸酥酪。

赵毓对黄枞菖说,“你要是没事儿就回宫。”

“您去哪儿?”

“花骨朵第一天去学堂,我得接她。”

快要掌灯,赵格非一天的功课才结束。下了一天的雪,将要垂下的夜幕显得有些轻薄。她拎着三个布包走出言堂,就看见她亲爹赵毓站在回廊下,斜着肩膀靠在柱子上,两只眼睛看着放课的谢氏莘莘学子们,一瞬不瞬,嘴角带着有些诡异的笑。

——准没好事。

“怎么多了两个布包?”赵毓一见她出来,赶紧过来,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咦,闺女,你的首饰哪里去了?难道束脩不够,需要典当首饰抵债?”

“谢氏书院的规矩,女弟子不允许佩戴任何首饰。”赵格非指了指其中一个缀了丝绵的小布包,“上课的时候,谢师讲了规矩,一个人发了一个小布包,让我们把所有的首饰都摘下,放在里面。每个人还发了一卷素色的绸带,说,以后梳头发只能用这样的绸带束发。”

赵毓明白了,“怕你们攀比珠宝?”

“嗯。”赵格非点头。

“另外这个布包里面是什么?”

赵毓好奇的打开另外一个大一些的包袱,发现里面是三个瓷碗,两大一小,还有一双木筷子和一个木勺。

赵格非说,“书院中午有一餐饭,为每个弟子准备了一套碗筷。两个大一些瓷碗,一个盛菜,一个盛汤,小的那个盛米饭。盛多少饭菜学生们自己决定,但是不允许剩下,一餐一饭来之不易。餐后还要学生们自己动手清洗碗筷,如此,才不会十指不沾阳春水。”

瓷碗很珍稀。

景德镇一个特殊的窑烧造而成。瓷器上印的画是如今叫价最高的“吴中四王”其中一王的大作,枯笔山水。碗底烧着赵格非的名字,字迹是当代书法大家薄璩先生的墨宝,独一无二。

赵毓想要估算一下三个瓷碗的价格,却发现,无能为力。

首先,景德镇这个窑非大内用的官窑,它里面产的瓷器少而珍稀,几乎全部在清流豪族手中,没有外流。再来,花多少钱,才能买动“吴中四王”中的这一王为几个吃饭的家伙挥毫泼墨?最后,薄璩先生又不是账房里面的抄写先生,又要出动多少银子,才能买动他动手为每个学生写名字?

果然。

这样的“清贫自守”,的确是一种豪奢。

夜里。用了晚膳,距离睡觉还早,文湛把珊瑚珠子拿出来,继续雕刻。赵毓坐他一旁,一边吃瓜子,一边絮絮叨叨。

“文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罗小草入了黄家的祠堂,就进不了谢氏书院的大门?”

文湛眼睛盯着手中的刻刀,只是很轻微的点头。

赵毓继续,“黄瓜在司礼监多年,政务上没有出过纰漏,只说读书、才情和能力,他比那些内阁学士们一点不差;另外,谢翾飞今天也说了他的品行也不坏,他与黄瓜的交往也可以是君子之交。综上,黄枞菖其实是一个很值得士林交往的人,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他们还是把他看成是阉人而拒之千里之外,虽然黄秉笔是手握重权的大太监。”

“谢翾飞说谢氏有数百年的清誉,有为往圣继学的信念,收弟子不问出身,不拒平民。我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所以今天接格非下课,我特意早去了一个时辰,在谢家书院里面转了好几圈,认识一个管书院学生们档案的老头儿,同他聊到口干舌燥,他还请我喝了茶。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问了他关于谢氏弟子们的出身,刨除那些官宦世家的子弟们,究竟有那些是真正的平头老百姓?”

“你猜怎么着?”

文湛抬眼看了看他,“嗯?”

赵毓,“雍京本地平民弟子出身于几大皇商家族和直隶一些富县的地主家。外省的也有,五成是两淮盐商的长子,三成是江南丝织大户的儿子,还有两成是这些豪族的闺女。有趣的是,在谢氏读书的闺女们一般有婚约。一姑娘出身十三行,是周熙的远房侄女。她的婚约刚订下来,夫婿是永昌伯的嫡次子,她亲爹出手七十万两白银做嫁妆。刨除这些人,真正算是土里刨食的平民子弟只有零星几个,其中两位还祖籍山东曲阜,自幼在孔府家学中受教。”

“谢氏倒是也真的是不拒平民,可他们选择弟子有考试,异常严苛。不要说一般老百姓家的娃,就是低品级官员家的孩子都无法通过。所以说,他们口头上说着什么为民开智,可归根到底,谢氏掌握的知识,只在纯血统世家子弟还有豪族继承人中流转,这同王公世袭封地有什么不同?”

“如今吴中四王一副写意山水三千两银子起价,权贵大户们疯狗一样抢夺,为什么?因为这四王以模仿古代画圣们的大作而闻名天下。”

“他们模仿了大师们很多作品,诸如宋徽宗的花鸟,黄公望的山水,吴道子的人像,还有赵孟頫的奔马。这些稀世之珍除藏于大正宫一大部分,其余散落民间的几乎尽数被这四王家族和他们的亲朋好友们收藏。旁人不要说临摹学习,就连看一眼都没门。这四王以这种套路发财,同去年那些大户们以高银价吸血又有什么不同?一样都是牢牢掌控极其少又极其珍稀的好东西,坐地起价,疯狂收割。”

“文湛,我记得你说过,分封是祸乱的根源,主要导致的恶果就是王朝内封土建国,各自为政,再加上土地兼并,最后将家国分崩离析。可是,如果知识过于集中在一小撮人当中,也是一种变相的疯狂的土地兼并。它们不是造福民众的智慧而成为一种不灭的权柄,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为民开智,这个口号清流们叫的最响亮,可真正不想这样做的,也是他们。这天底下有八|九成不识字的民众,都开了智,清流们就失了权柄。在他们眼中,这八|九成人就是田间地头草扎的人偶,只要勤劳勇敢善良的种地,缴纳农税就好,如果想要读书识字,甚至还有别的什么要求,会让这些大人们莫名惊诧的。”

“嗯,得想个什么法子,破除这些壁垒。”

“一两代人肯定没戏,只是事情总要去做,怎么也得开个头,……”

文湛只是非常认真的继续雕刻着珊瑚手串,他似乎听见了,似乎没有听见。

赵毓最后来了一句,“我今天看到谢家那个十一娘了,她怎么回谢氏书院教书了?”

文湛,“……”

赵毓,“文湛你说,她同那个梅家大少爷不打算过了吗?”

文湛淡淡的说,“我怎么知道?”

赵毓,“……也对。”

文湛两只眼珠子看着手中的珊瑚珠子,心无旁骛,极其专注,却貌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你怎么对谢氏女这般上心?”

“她很强。”赵毓说,“谢家这位十一娘,出身名门,有才情,有性格,有定力,还不缺美貌,只因为有可能无法再生儿子就沦为弃子,暴殄天物。这就像海量白银烂在库房中,当真是见者怵目惊心,闻者落泪。”

文湛,“……”

赵毓喝水的时候,忽然有个主意,“话赶话说到这儿,格非的画技就不错,等有空了我让她到御园后的书画阁转转,也临摹临摹,她的画作没准能成大器,到时候拿到琉璃厂一出手,谢家的束脩都不在话下。”

文湛这一次把手中的刻刀和珊瑚珠子都放下了,“格非临摹画,这事情可以做。但是你把她的画拿去卖钱,去凑谢家的束脩银子,这事不可以做。格非是你女儿,你既然想要她读书,银钱的事情你就要负责。如果你不拿,谢家的束脩,我出。”

“我不是不出钱。”赵毓说,“我是觉得,能省的就需要省点。再说,我又不是真的那么抠门。谢家束脩大郑朝第一贵,我不是二话不说,削尖了脑袋挤进去吗?我知道,谢氏能学到的东西对于格非来说,是合适的,也是最好的。”

“老爹不一样,当年他为了省钱,不给我另外找先生,直接把我送到东宫和你一起读书。那是皇太子的书,对我非常无用,对别人也无用,导致我现在想要给黄槿启蒙都不成。”

“我觉得,之所以我读书不太好,就是因为学的东西不合适。如果,……”

赵毓开始幻想,“当年老爹肯给我多花点钱,按照我的性子,按照我的想法,还有我的喜好来请先生,那该多好啊!”

文湛被他气的都乐了,“你想学什么呀?”

赵毓脑子转了三圈,发现,——他脑子中的东西早已经定了,他想来想去,都脱离不了那些经韬纬略,那些治国之道,那些,……

此时,赵毓悲惨的发现:

——他已经被损害了。

他根本找不到被这些储君之书框起来之前的自己。

文湛说,“我不知道先帝的想法,只是,东宫的书你再不喜欢,对你来说却是最合适的。不然,你活不下来。”

赵毓,“呃,……,是这样吗?”

文湛,“当年保命为先。如今太平了,你可以继续学一些你喜欢的东西,比如,诗词歌赋?”

赵毓,“酸文假醋。”

文湛,“画?”

赵毓,“胡乱涂鸦。”

文湛,“八股?”

赵毓,“僵化。”

文湛,“佛经?”

赵毓,“那是老二吃饭的家伙,他念好了才能化缘,我可不能抢夺他的饭碗。”

文湛看了他一眼,“你愿意和我写写字吗?你的字迹有问题,需要好好矫正一下。”

赵毓,“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这笔左手行楷,那可是楚左相的风骨!”

文湛,“……”

赵毓,“……”

文湛,“……”

赵毓,“……”

文湛,“……”

赵毓,“……”

文湛,“……”

赵毓,“呃,……,要不,我那个,用右手和你学学?”

文湛不再看他,低头,继续去刻那串珊瑚珠子,“好。明天起,我给你写字帖,你描红就好。”

“呃,……”

赵毓觉得,自己没事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只不过,夜里很温柔的缠绵,与前几夜相比,似乎在饕餮盛宴中夹杂着清甜的莲子粥,让他马上把这个麻烦抛诸脑后。

翌日。赵毓爬起来去寿春宫用早膳。餐桌上,他把自己关于让赵格非去书画阁临摹名画,学成之后将画作拿到琉璃厂卖银钱凑谢家束脩的事情一说,太贵妃用吃米粥的瓷勺子把他的脑门上敲出一个鼓包。

“花骨朵是你亲闺女,吃你的,喝你的,花你的,拿你的,用你的,还不是天经地义?当年你花银子如流水,先帝找你要过债吗?”

“他也没给我单独找合适的先生啊!导致我学了一肚子无用的,呃,据说可以保命的东西。”

赵毓捂住脑门对赵格非说。

“你亲爹我呢肯定不是刻薄你,不过,应该赚的银钱为什么要向外推呢?现在写在你名下的嫁妆着实有些多,我想着,以后总归要你自己打理,千头万绪,总要有个大致的想法才好。比如,如果有一笔需要开销的银子,不动用房子土地这样的看得见的祖产,似乎是凭空出现的,是不是不应该放过?”

赵格非,“……”

她想了想,应该是吧,于是点头。

“用画作换束脩就是。”赵毓,“反正多画一张,少画一张,不输房子不输地契,像是站在永定河边截水一样。水流动着,如果你不截留,它们就流淌到别人口袋中。”

赵格非又点点头。

赵毓欣慰的笑着说,“快吃,今天把你送到谢家书院,我还得带你舅舅出去喝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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