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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龙咬尾(十三)(1 / 1)

一见端睿大长公?主,奚平心?先凉了一半——大长公?主跟他想象得不一样。

他原本想,这位前辈在潜修寺才一年?,也不知都哪来的工夫做那么多小手工,就这样还?给她混进了内门,肯定是个偷懒高手、糊弄状元。木雕和布偶每只?神态都不同,逼人的灵秀气儿能?从旧物里浸出来,奚平看了,都想隔着几百年?给她作个揖以?示敬佩。

可是眼前这位,她别说?“灵秀”,简直连“气”都没有。

说?得漂亮点,她仿佛一尊冰雕玉塑的女?神像——司管天规戒律,法不容情的那种。

要直白说?……她就像根长了腿的降魔杵。

头天半夜三更,奚平抽风似的禁了半偶的言,也难说?单纯是做给太岁看的。他心?里确实也有隐隐的担心?:现在这种情况,那邪祟能?不能?顺利跟他分开?

如果不能?,仙门得知此事,是除魔……还?是留人。

奚平“看”着太岁披着自己的皮,跟常钧他们一起进了院,诚惶诚恐地预备行礼。别人看不看得出破绽奚平不知道,反正他自己觉得那端庄样子别扭极了,心?说?:牛皮吹得山响,你这能?不露陷?

怎么办,怎么办……

这时,大长公?主再次朝他看过来,奚平头皮一阵发?麻,只?觉她看人跟看死物的眼神是一样的。

电光石火间,他心?里蹿起难以?名状的恐惧,无?来由的直觉直逼眉心?:一旦她发?现自己身上寄生?了邪神,当时就能?一掌把他打成碎渣。

“前辈,”奚平立刻下了决断,飞快地对太岁说?道,“端睿大长公?主跟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我肯定会多看两眼的。你低着头干什么,行不行啊?!”

太岁立刻意识到:是了,这小子常识全没有,狗胆能?包天,压根没听说?过什么“端睿”“降睿”的,就没见他“眼观鼻鼻观口?”过!

下一刻,支修的目光扫过来,太岁立刻惟妙惟肖地学着奚平的神态,“自以?为?隐蔽”地躲在常钧身后,“好奇”地打量起大长公?主。

支修对

他笑了一下,简单介绍了端睿大长公?主身份——周氏不知多少辈的老祖宗,反正十根手指头数不清,听着比广韵宫的蟠龙柱经历的风霜还?多。碧潭峰难得开山门收新弟子,正好大长公?主出关,就亲自过来看看弟子资质。

奚平忙对太岁说?道:“我就说?内门肯定收到消息了——前辈,你管对付她,把嘴还?我。”

太岁垂下眼睫,目光微闪。

“快点吧,前辈,”奚平催急了,有点出言不逊,“你说?金平话大舌头啊!自己不知道,支将军能?听不出来吗?你自己想作死,别连累我跟你‘一尸两命’好不好!”

太岁冷哼一声,随即竟真的将唇舌“还?给”了奚平。

奚平猝不及防地张嘴呛了冷风,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支修笑道:“你咳嗽什么,紧张?”

奚平刚拿回喉舌,话却跟早藏好了似的,接得毫无?缝隙:“我紧张什么,我又不想入内门,我是替别人紧张。师叔,潜修寺里都不让我们跟师姐妹说?话,内门只?有更严吧?”

就算年?纪辈分差出一条大运河去?,这些不老不死的修士们也大多是青壮年?面孔,倘若任由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没事也得生?事。像玄隐山这种清规戒律一丈长的地方,肯定有师徒不得有男女?之别的潜/规则。

“反正端睿师叔就是来走个过场,又不收男弟子。”奚平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有些同窗吧,本以?为?自己板上钉钉入内门,结果因为?投错胎……哎呀,冤,太冤了!”

“就你懂,”支修点了点他,“你先过来。”

奚平“哎”了一声,走到近前,给端睿大长公?主行了个晚辈礼,满口?的腾云蛟乱爬:“端睿师叔好,弟子昨天在烟海楼看见师叔真迹,惊为?天人。那苏长老抠得很,弟子讨了半天,他就给了我一只?,您能?给说?个情吗?我还?想要那套鸡翅猫。”

端睿大长公?主只?在他打招呼的时候颔首回了礼,没接话茬。

再沉默寡言的人,听完别人说?话,多少也会有些反应,就算是个面瘫,起码眼睛会眨。奚平却

感觉自己一堆废话都撞在了墙上,怎么去?的,又怎么弹了回来,一个字也没入对方的耳。

一时间,百尺长舌,他居然有点舞不动了。

端睿道:“手。”

奚平心?里叫太岁:“前辈?”

太岁:“不碍事,给她。”

奚平眼珠一转,挽袖子递上自己的手:“师叔,要是资质不好您就别告诉我了,我很脆弱的……”

端睿大长公?主没碰他,只?在奚平手心?上看了一眼,一缕无?形的凉意立刻顺着奚平掌心?劳宫穴扎了进去?,眨眼游过他全身一圈,又从手心?钻了出去?。

奚平慢了半拍才打了个寒噤。

端睿的神色依旧是纹丝不动,奚平心?微微悬起来,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在她面前失了灵。

端睿大长公?主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又将常钧姚启叫来,挨个查了一遍……好像翻检了一篮品相平平的地瓜。

三人全查完,她意味不明地看了支修一眼,往外?走去?。

太岁说?:“没事了。”

奚平这才几不可查地吐出一口?气,一时间也说?不好心?是放下去?了,还?是沉下去?了。

然而大长公?主走到丘字院门口?,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

她蓦地停住脚步,回头一招手。有什么东西从奚平住的北屋破窗而出,几乎擦着他脑袋飞过去?,落进了那只?冰雕似的手里。

奚平眼角一紧——端睿抓在手里的是那只?转生?木雕的因果兽!

两大升灵高手的目光同时落在那只?小木雕上。

端睿:“……”

支修:“噗……”

只?见浓眉大眼的因果兽落在奚平手里才一天,已经改换了头面——奚平给它描了眉、画了眼,拿朱砂涂了个红嘴唇……血盆大口?旁边还?点了颗媒婆痣!

端睿大长公?主与那艳色逼人的因果兽对视片刻,回手递给支修,转身出去?了。

支修将木雕放在旁边小石桌上,点了点奚平:“看你以?后去?天机阁怎么混,圣兽们非得半夜爬出来咬你脚趾头。”

奚平嬉皮笑脸地将他们送出门,咂

摸着支将军这句话。

“以?后去?天机阁”,看来这二位玄隐山的顶尖高手确实被瞒过去?了……大邪祟真不虚。

他没心?情再跟常钧姚启闲聊,捡起因果兽回了自己屋。

“前辈,端睿大长公?主修的什么道?怎么那么瘆人?”

“相传是‘清净道’,”太岁对他很满意,和风细雨地说?道,“你临危不乱,做的不错。”

奚平叹了口?气:“要不是腿给前辈你控着,非得哆嗦起来不可——清净道是什么道?”

“清净道又叫‘无?情道’,”太岁说?,“入此道,不为?五感所惑、不为?七情所动,勘破生?老病死、纲常人伦,绝六欲,归心?于?天。”

奚平听明白了:“也就是说?,她劈了我跟劈根柴没区别。”

太岁笑了。

奚平端详着大长公?主手作的因果兽……太灵动了,活的一样,好像随时能?打个滚起来跑:“我没想到她那么……”

凶残。

“还?以?为?会是个炼器道之类的前辈。”

“入哪一道要看你有什么样的道心?,”太岁说?,“你以?为?道心?都是自己的?”

奚平:“……”

不、不然?

这玩意还?能?拆借别人的?

潜修寺给他们讲入门常识的师兄说?过,“道心?需要于?心?无?悖,于?行不移”。

修士所奉的道心?,对其本人来说?必须是一套通则,能?解释世间万事万物、不断打磨,日趋圆融,什么时候道心?无?所惑了,就是大成了。而假如修行途中对道心?起了疑,那么修行多半就止步于?此。

虽然奚平也不明白,为?什么苏长老那样通透灵秀的人都说?自己没道心?,罗青石却能?筑基——他感觉罗温柔修的多半是“虐待道”。

“能?自己摸索出道心?的凤毛麟角,”太岁嗤笑道,“以?你玄隐内门为?例,绝大多数筑基修士的道心?都是照搬师长或者前辈大能?遗物的。万一赶上哪位当世大能?收亲传弟子,抢破头都还?来不及,哪轮得上你挑入哪一道?端睿老怪当时被他们周家一位

清净道的峰主挑去?做了亲传,清净道艰难,至今没有蝉蜕,她师父止步于?升灵中期,她如今却已是半步蝉蜕,心?性何其冰冷无?情。呵,你虽然什么都不懂,倒也会趋利避害。”

奚平默然不语,他发?现自己进退两难。

往前,他可能?会被无?情仙子当成邪祟的容器,一并除了。

往后,他也只?是多苟延残喘一阵,等着被夺舍。

他毕竟还?年?轻,离活够还?远。绝境之下,奚平只?想就地蹲下。

比如……他也可以?一直不开窍,熬到一年?后下山。

奋发?图强是难为?他,偷懒耍滑他还?不会吗?

他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要是大邪祟一辈子赖在他身上不走,他……他估计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你且去?调息入定,实在静不下来就给自己找点别的事,早点睡,不要打听那老怪了,”太岁难得好声好气地说?道,“半步蝉蜕威压下,筑基高手都能?当场走火入魔,无?情道锋芒尤利,你再总想她,当心?自己心?智受损。”

奚平感觉到了,一想起大长公?主那双冰冷的眼睛,他就从骨头缝里冒凉气,遂听了劝。他拿起转生?木雕,凝神眉心?,本想看看大姑娘和小姑娘怎么样了,结果只?看见满目冥幡孝布。

他发?了会呆,憋闷得很,于?是在声声还?魂调里倒头睡了。

澄净堂因端睿大长公?主驾到,气氛严肃得不行,进出的管事大气也不敢出。

苏准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总觉得呼出来的气冻出了白霜。

“别上茶了,她只?喝白水。”支修小声提点道,“让大伙散了,也不用弄那么紧张。”

苏准:“我们怕怠慢……”

“清净道到了她这般修为?,心?早不为?外?物动了,破口?大骂还?是盛赞奉承都是耳边风,怠不怠慢她都不挑理?,你们不如自在点。”支修摆摆手,抬腿走进澄净堂,“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用围着她转。”

端睿大长公?主好像随时能?睁着眼入定,旁边人说?她什么,她眼皮也不抬。等支修把苏准等一干管

事打发?走,她才没开头没落款地开口?道:“那个接触过邪祟的弟子没有问题,身心?一体。”

支修道:“他那日要走的木雕是转生?木,那木头呢?”

端睿道:“没有铭文,没有血气。”

转生?木这种三等材,富贵人家里确实少见,但在南边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老百姓使木料都是当地有什么用什么,拿转生?木打门框定家具做棺材板的都有,并不是木料本身有问题。

邪祟之间要想用它彼此联系,要么是在木头上刻录铭文,把木头做成仙器;要么是通过某些邪术,事先建立好联系,再以?精血为?媒互相传信。

大长公?主的意思是,奚平手里的转生?木雕没有动过任何手脚。

“那就好,”支修眉头仍没有打开,“这次是我办事不利……”

他话说?一半,抬头碰见大长公?主古井似的目光,就感觉自己是在跟树洞道歉,顿时说?不下去?了。于?是支修顿了顿,不再打官腔,就事论事道:“此事疑点颇多,我想请教师姐:就算那邪祟修出了元神,当时也该被照庭搅碎了,为?何还?能?兴风作浪?师姐以?为?,这背后是换了个人,还?是真如苏准所说?——他是邪神,能?借信徒身体复苏?”

端睿严谨地回道:“鬼神之事,莫须有,但我在人间虚度八百岁,不曾听说?。”

民间确实会把玄门修士称为?“仙人”“神仙”之类,一些神通广大的蝉蜕大能?甚至被老百姓封了神位,逢年?过节有香火供应——但那其实就是迷信。

别说?区区香火,就算把广韵宫都点了,烟也飘不到玄隐山去?。修士再强的灵感,也只?能?感应到跟自己有因果的人和事,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人点个炮仗叫魂都能?“听见”的。

就连传说?中飞升上界的南圣,也是象征和寄托意义大于?其他,反正凭端睿大长公?主的年?纪,没见他老人家显过灵。

支修问:“但师姐,我师尊说?,星辰海这次异动的位置与上次一模一样?”

端睿道:“是。”

支修眉头皱得更紧:“师姐,这我就看

不懂了。”

“司命大长老托我转告,人间已清平数千年?,诸多历史不可考,但神魔大战的遗迹未必干净了,仍有不少未解之事藏于?秘境中。”端睿平和地说?道,“只?是若真是古神魔降世,星辰海早就海啸了,断然不可能?只?是起些微澜。”

支修将这话仔细琢磨了一遍:“师尊的意思是,那个‘顶着太岁星君’之名作祟的,可能?只?是个找到了什么上古遗迹的狂徒?”

端睿点点头,拿出一枚小令牌:“师门有命,此事了结前,你可随时下山,无?须再报备。”

“多谢。”支修将令牌接过去?,客气地朝大长公?主一拱手,站起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师姐,要是方才你真查出那小弟子被元神附身了,怎么办?”

端睿不假思索道:“除魔。”

“那万一……人和魔不好分开呢?”

喋喋不休的奚平闭了嘴,不是入定就是睡着了,太岁耳根总算清净了。

半偶奚悦照例踩着比羽毛还?轻的脚步进来,将主人踢倒的靴子捡走,出去?清灰。

忽然,奚平的腿抽搐了一下,太岁感觉到他心?率无?端快了,应该是做了噩梦。

大邪祟不意外?——这小子不做噩梦才不正常。

人性软弱不堪,尤其是奚平这种废物,就算一时被大义感召,三天都没过去?,他不又敲起退堂鼓,不想用功了么?太岁知道,此人一时被自己唬住了,但指望这种人在危机四?伏的玄隐山跟他同进退,那是天真。

太岁敢肯定,只?要让这纨绔察觉到自己比那些玄隐的仙尊弱势,他能?屁股尿流地把自己卖了。

倒不是制不住他,只?是时时要提防他也麻烦得很,所以?星君也只?好……用了一点小手段。

奚平全身脏器——包括呼吸心?跳这些他自己的管不了的,都在太岁控制下——眼睛自然也不例外?。

傍晚走进丘字院大门,他就在奚平那双肉眼上做了一点小手脚。

半步蝉蜕的大能?本来就让人难以?直视,只?需在这小子眼睛上多渲染一点杀意,再操控他心?跳加速,汗毛

竖起,手脚冒点虚汗,他就会觉得自己是被蛇盯上的青蛙。

太岁当时放心?把喉舌交还?奚平,一点也不怕坏事——他知道奚平不敢。

凡人的身和心?,从来都是一体的,就算他没能?成功夺舍,也不代?表他不能?控制这废物少爷的想法。

奚悦把掸干净灰尘的靴子送回来,又给主人拉好被子。

一低头,他看见奚平眉头紧锁,嘴角却挂起了诡异的笑容。半偶不由顿了顿,片刻后,他关窗熄灯,又悄悄退了出去?,蜷在了外?间的小榻上……抬手按住脖子上的驯龙锁。

驯龙锁上光芒一闪,里面传来主人的咆哮。

“他刚才还?拿爷的脸笑!你看见了是吧!罗大山都没挠着我脸,活活让这老王八羔子给爷笑破相了!”

奚悦一辈子没说?过话,就算此时不用嘴,他言语上的反应也稍慢,接不上茬。他只?好乖乖地听奚平骂骂咧咧,努力记一些词,希望下次能?附和。

奚平一见端睿大长公?主,无?端开始心?惊胆战,当时他就隐约觉得不对劲。

虽说?他确实没见识过“一眼能?让筑基高手走火入魔的半步蝉蜕”有多可怕,但端睿师叔当时肯定是收着的——姚子明都没当场窜稀,她能?有多吓人?

所幸,他头天把血抹在了半偶的驯龙锁上,联系还?在。

于?是奚平当时不动声色地借着奚悦的眼,从另一个角度“看”了一眼:大长公?主只?是不像支将军那么和蔼而已,根本就不是一身凶煞之气!

这邪祟不单能?让他说?话大舌头,还?要玩弄他喜怒哀乐!那岂不是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奚悦,”奚平缓了口?气,透过驯龙锁,悄悄问,“你敢不敢替我做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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