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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记恨(1 / 1)

“你可知今日一切,都是我那二弟布的局啊。只消你的一条命,既能置我于死地,也能给许大人一个交待。一石二鸟,他真是没有白做学问。”

幽暗的屋子里全是霍钟一个人的声音,带着血,却得意。

闻人椿只在方才着急地问了一句,而后再也没有搭理他。

一石二鸟?

她不信,霍钰绝不可能这么做。他在床笫之间说过那么多次嫁娶的情话,他最爱亲她手腕上那朵定情的椿花,他还由着她去做了喜服,因怕她怯弱不敢多要求,他亲自叮嘱裁缝师傅要下金丝重料,闻人椿顾及生意艰难,本想将就,他却说,“一生只一次,我的小椿值得的。”

那些情意缠绵的眼神怎么会是假的。

定是霍钟挑拨离间!

霍钟看她笃着一张小脸,在角落里装聋装哑,便是包扎伤口的时候还不忘嗤笑:“呵,就这么信他?他给你灌过什么迷魂汤。是说要迎你进门做大娘子,还是承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竟能让你这般死心塌地,啧啧。”霍钟顿了顿,在伤口处扯了个死结,他一边走向闻人椿一边问,“你该不会是早早地把身子给了他吧。”

“霍钟!”她听不下去,小兽般吼出他的名字。只是效力薄弱,没能阻止他继续逼近。

闻人椿的眼睛忍不住地瞥向那把掉落的短刃上。

“后悔了?”顺着她的目光,霍钟也看过去,“要不要我替你捡起来,再交到你手里?”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还不明白吗?我这是要救你啊。”他说得慷慨又无私,试图伸手轻抚闻人椿苍白的脸庞。却被闻人椿一巴掌打下,清脆的声音绕梁好几圈。

“力道还真是大!”霍钟冷哼,“有朝一日等你看清我那二弟的真面目,记得也要这般狠狠打上去!唉,好想知道二弟当时的表情啊。”

霍钟的神情实在癫狂,闻人椿连看一眼都觉得折磨。

她咽了咽口水,出声同他划清泾渭:“大少爷,请你不要再浪费口舌。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若你对小椿有仇有怨,刀便在那儿,你我大可搏一场!”

“哈,哈哈哈——”

闻人椿的肃穆落在霍钟的眼里仿佛一个笑话,他连拍三掌为她叫好:“小椿,你真的是我见过最妙的一只蝴蝶。可惜啊,蝴蝶天生孱弱,被人视为玩物,铮铮铁骨又如何,照样得一生挣扎至死。”

“你以为傍得一个霍钰,同他施点恩、讲点爱,他便会将你视作掌中珍宝吗?你与他相识不过短短数载,何曾真的了解他。他的血脉里,从头到脚流的都是自私。他对你好是为了自己,对你不好还是为了自己。你刚入府时,他与他娘正得意,若爱得痴,他早该将你纳入房中,何必等到落魄天涯时。闻人椿,你大可不信我的话,可你看看我、看看我娘。若你执迷不悟,就会与我们一般,得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闻人椿不想听的,她捂着耳朵,那些字却像生了脚,钻过之风,接二连三地往她耳朵里爬。

“不过我想他也不至于太绝情。他会在你死后给你立一块风光的墓碑,日日教人奉花侍酒,为的就是让你早日喝下孟婆汤,免得去他梦中纠缠。我的二弟,哪怕做坏人,也要披一件慈悲衣裳。”

霍钟洋洋洒洒感怀许久,他语气轻薄不似常人,但字字句句又是连贯的,远远称不上是一个疯子。这让闻人椿想起曾经的传言,说霍钟三岁时便作诗体恤路边冻死骨,在明州城内一度传作佳话。

外头的草忽然婆娑出声,来不及细想是风还是人,便有一个捂着胸口的小厮扎进了屋子:“大少爷,有人追来了。”

留下这一句,他便倒地,再也起不来。

“跟着我!”霍钟满脸神采洋溢,兴致似是一下子涨至最高,在闻人椿尚且震惊的时候,他已经抓住了闻人椿的手臂。

“只要我在,谁都别想让你死!”

他们在漫无边际的野草地里穿行,不知名的小虫子来不及避开,一只只撞上脸,不疼,却让人心烦气躁。还有那晶莹露水,沾了入秋后的寒凉,滴在身上泛起激灵无数。

只是很快,闻人椿便不在意这些了。

“姑娘不是要和霍少爷成亲了吗?这成亲前杀人,也不怕晦气。”

“哪有这么多忌讳,人死了才能高枕无忧啊。”

“我听说那女人也是个下人,这下手太重了吧。万一哪日我们做错什么……”

“瞎想八想!你也配!”

“哼……我还听说姑娘从前给人当过妾的,没想到再嫁反而是去做大娘子。虽是个女儿家,这运气可真是好。我瞧霍少爷身家不浅,难不成是被捏住了什么把柄!”

“要不是我们姑娘求来宫中神药,霍少爷的腿怎么好得了。”

“原是报恩啊,这代价可真是不小。”

“哎!你这舌头生得可真是长!就不怕这些话传进府里,把你也一刀结果咯。”

“此处荒郊野岭,说点话壮壮胆嘛。”

他们是壮了胆。

躲在暗处的闻人椿却是寒了心。多希望这夜在此刻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掩住所有眼泪与哭声。

明月绕过中天时,他们勉强找到了一个山洞。霍钟戒心重,想再往深处走走,闻人椿却挣开了他的手。

“对我倒是凶得厉害。”霍钟就此罢休。他像只雄狮,绕着山洞走了一圈,而后转过身,猛地凑到了闻人椿的鼻尖。她眼睛水汪汪的,却愣是没有留下一滴泪,相反地,她此刻还知道竖起敌意,一双英气的眉毛拔得很高。

“好!”霍钟在她脑门上拍了拍,“继续忍着。我最讨厌哭哭啼啼了。”

闻人椿别过头。

她不会流眼泪的,不会在不心疼她的人面前留下一滴泪。哪怕心中早已是汪洋决堤。

霍钰,他怎么可以!

他一次次地要自己信他,让自己做了一场场痴梦!如今二话不说,就让她醒得这般猝不及防,甚至——他根本不是要她醒,他要她死。

闻人椿想到心快碎成五六七八块。怎么会这么痛,比受霍府家法时还要痛,甚至比当初被爹娘扔在戏班子的时候还要痛。

“现在能信我了?”闻人椿的挣扎让霍钟腿上的伤痛减轻了不少。他今夜奔波太多,止疼的药汤失了效,疼痛一起,脖子边上的青筋都开始乱跳。

闻人椿不知是想要欺人,还是自欺,振振有词道:“也许那些人都是你派来的,你要我恨霍钰,要我替你报复霍钰!”

霍钟为她的奇思妙想失笑连连:“精彩!不愧是戏班子里长大的。小椿,若你能用揣测我的心思揣测霍钰,那霍钰可就有的受了。”

“不劳大少爷操心。我自然会向他问清所有事情!”

“他会告诉你吗?还是吃一堑,长一智吧。”霍钟的声音渐渐没了。他身上古怪的兴奋劲儿消散了许多,反而一直摸着自己的膝盖,有时整个人会触雷一般停住,像是有针刺进了他的天灵盖,却没听他哼哼一声痛。

闻人椿收起了眼神。她不想问,也不愿问。

她连自己都顾不好。

嘭。

声响剧烈,让闻人椿从短暂的蒙蔽心智的瞌睡中醒来。

等她适应了微光,才发现霍钟竟是连坐都坐不住了,整个人蜷成一团倒在地上,浑身颤抖着。

“你……怎么样了?”她很不喜欢死人,还是冲他问出了声。

“呵,很高兴吧。”他的每个字都像乘着波浪,上下起伏,大得惊人,“你,你可以逃了。你原本就不属于这里。现在是天赐良机。”

“是腿疾造成的吗?”闻人椿忽略他的疯言疯语,不由分说将他的裤管扯高。

触目惊心。纵使她侍奉霍钰的腿疾那么久,仍是被霍钟腿上的伤痕吓到了。新的、陈的,烙伤的、棒打的,甚至还有针眼的痕迹。

她情不自禁问出口:“你这到底去哪儿遭的罪!”

“你不是也打过嘛。”他倒抽一口凉气,还在说玩笑话。

“我……”

“我不怪你。没有霍钰他娘亲打的底,你又算什么?”

“这些——都是二娘做的?”

“不信就算了。”霍钟很快收声,他习惯了,从来没什么人会信他的话。他和他的娘一向都是府上多余,包括说的话。

闻人椿替他查看完伤势,最终还是拿出了神鞭草药膏。

反正霍钰大抵是不需要了。

“你擦什么?”他畏惧,却已无力反抗。

闻人椿上着药,看都不看他一眼,过了会才平静回以两个字:“毒药。”

“呵,你没那能耐。”

“是啊。”闻人椿跟着骂了自己一声。她就是这么窝囊,只知道如何付出衷心和善意,不懂使阴谋诡计。

可为什么做个好人就不能在这世道太太平平地活。

为什么一个个都会变了嘴脸。

难道非要你死我活才能心满意足。

“大少爷,你们到底要如何才能放下仇恨啊?”

这句话,问到了霍钟的症结所在。他顿时怒不可遏,使出唯一一点力气将她推倒在地,而耗尽她心血的神鞭草药膏也随之掉落在地。玉与石相撞,发出了极为好听的一声清脆后,沿着青苔一路滚到了石头缝里。

闻人椿连忙伸长了手去捡,平白无故手臂上又划一道伤。

“你若是想靠一瓶药膏就妄想让我放下仇恨,那不如让我痛死过去!”见闻人椿还要继续替他上药,霍钟极为抗拒。

闻人椿在他腿上使了劲,恨恨道:“我只是不想浪费这些药。”总归是花了力气的,哪怕不能用在她心爱的人身上,换个人治也算是物尽其用。

不,不能再揪着霍钰不放。闻人椿重重地晃了晃头。

偏那霍钟爱猜人心思:“这药是你给霍钰准备的吧。”

“……”

“可惜他用不着了。”

“……”

“二弟真是命好,对他死心塌地的女人一个接一个,个个掏心掏肺。”

“你说够了没有!”闻人椿在不伤要害的地方狠狠地敲了一记。

霍钟一阵龇牙咧嘴,等疼痛消了一些才用食指碰了碰她的袖口:“我不愿意欠人,你有什么要我做的。”

“我欠你一条人命,这不算什么。”

“人命抵不了。”

“好。”她自知那个孩子的死与她脱不了关系,罢了。

霍钟又讲:“你要我放霍钰一马,也绝无可能。”

闻人椿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那她与他之间还有别的能说的嘛:“就当谢你今日救了我吧。”

“不可。我要你活着自有我目的,并非真心要救你。”

至此,闻人椿不想再开口,只期待这夜能短一些,而霍钟留下的标记能早日被他手下的人看到。

她想亲口问问霍钰,一切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能不能放她一条生路,她——她应该可以永永远远消失在他们的身边。

“需不需要我替你杀了许还琼?”霍钟执着,说出的报答竟然一个比一个残忍。

闻人椿叹了口气,敷衍道:“这么不愿欠人,那你就将霍府陈年积怨同我讲一遍吧。你娘的,二娘的,还有你和霍钰的。”

这下轮到霍钟沉默了。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讲这些,偶尔漏出一两句,人也当他是疯狗咬人,无所不用其极,

他想了很久才终于开口:“我娘是个比你还傻还善良的女人。她出身名门,却三言两语被父亲哄去,非要拿出嫁妆跟着吃苦,又不懂为自己筹谋,一生一世只知道讨父亲欢心、为父亲而活……谁怜惜她呢,被二娘害去半条命,缠绵病榻,神志不爽,府中照样歌舞升平,父亲照样小妾娶了一房又一房……没有我娘,哪来这府上一砖一瓦!……我实在不明白人为何能傻成这样,父亲待她的好分明只是一时假象,她为此受尽委屈折辱,临死还不准我记恨……我若不记恨,谁还记得府中有过一个她!”

他义愤填膺,誓要杀光砍绝的模样。

听的那人却是难过得悄悄背过身,忍了一夜的眼泪不知不觉布满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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