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渐暗，风息雪止。
戌时将近，扶风城的这场大雪才终于停歇。雪夜从来都很安静，破庙外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音。
门外几株桃树被积雪压得喘不过气，终于，“哗啦”一声打破了雪夜的静谧。积雪发出沙沙声响从枝头抖落，断了的桃枝陷入雪地被积雪掩映。
破庙中，少年还在给火堆不断添加着薪柴，眉头微皱、若有所思。陆昀躺在这少年怀里不知道睡了多久，方才门外积雪滑落，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陆昀眯了眯眼睛，从少年腿上翻身坐起，探头看了看天，有些忧虑道：“糟了！天都黑了。”
陆昀看了眼在旁边一言不发地添加薪柴的少年，终于开口说道：“大哥……我可能得回去了，不然爹会骂我的。”
少年手上的动作一滞，很快神情又恢复了柔和，没有阻拦也没有生气。他站起身来，一手牵着陆昀，轻声说：“好，昀儿，我送你回去。”
“嗯。”陆昀点点头，跟着少年缓缓走出门外。
雪夜月下，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着。
扶风城入夜不久，城中小路上许多人家还亮着光。有些人家在门前挂着灯笼，温和的光线铺面雪地。一阵沙沙声响过后，两人在身后留下长长的脚印，在温柔的灯光下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
快要走到陆府时，少年停下了脚步，犹豫着说道：“昀儿，你家到了，快进去吧。”
“嗯……”陆昀应声往前慢慢走，那少年想喊又不敢喊。
走了没多远，就在少年都要转身回去的时候，陆昀突然踏着小碎步朝着少年跑了回来，一头扑进了少年怀里。
“昀儿，你……”少年有些不知所措。
陆昀低声说：“平时我一个人出不来，不过几天后哥哥们要去仙庙测试自身灵根，到时候我应该能出来。”
“好！”少年一路紧绷着的脸终于温和了许多、欣喜外露，他抬手犹犹豫豫了半天后，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轻轻揉了揉陆昀的小脑袋，牵着他的手敲响了陆府的大门。
“咚——咚——咚——”
三声响后，陆府的大门被缓缓打开。陆昀再往后看时，少年已经不见了身影，只在雪地上留下急促的脚印。
“三公子？”
“范伯。”
开门的是一位老伯，满头白发苍苍，他看见陆昀之后喜出望外，写满沧桑的眼睛几近老泪纵横。他张着嘴往屋后望，扯着嗓子发出苍老的嗓音：“别打了！别打了！都停手！”
“三公子回来啦！”
他哭倒不是因为看见陆昀回来了有多高兴，只是因为那趴在院子雪地上挨板子的范臣是他亲儿子。陆云庭知道范臣弄丢了陆昀，一气之下叫人扒了他的衣裳，按在雪地上挨板子。
那冷冰冰的木板子打起人简直要命，接二连三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再混合着范臣哭爹喊娘的嚎叫声，别提有多凄惨。皮开肉绽都是小事，范臣现在半条命都没了。
范伯这一声喊，惊醒了小半个院子里的人，佣人们提着灯笼冲出了房门围观。陆云庭和陆夫人也跟着出来了。
陆夫人看见雪地里站着的陆昀，哆哆嗦嗦打着冷颤嘟囔了一句：“这么都没被冻死？命真大啊！”
“夫人！积点口德吧！”陆云庭咬着牙埋怨道，一边恶狠狠地盯着陆昀。
等陆云庭走到陆昀面前后，他将陆昀手中的暖手炉猛地一下掀飞在雪地上。陆昀身体向后缩着，将头低着害怕看向陆云庭，只低声喊了句：“爹……”
陆云庭今天憋了满肚子的火没处撒，一手拎起向后瑟缩的陆昀，毫不犹豫地用力抽了他一巴掌。
“啪------！”
“还知道我是你爹！还知道回来？”陆云庭破口大骂。
他这一巴掌抽下去声音清脆响亮，在雪夜里听得极为清楚。围观的佣人们光是听着声音都觉得脸在暗暗发疼。只转瞬间的功夫，陆昀的小脸脸上便浮现出巴掌血印。
陆夫人极为不屑的“啧”了一声，便冲围观之人嚷嚷道：“都散了!大半夜的不睡觉，也想像他一样挨巴掌了不成？”
佣人门心理自然是害怕的，更没人敢上前帮陆昀说话，很快便一哄而散。
陆云庭那一巴掌下去，只有陆昀自己最清楚有多疼。但陆昀这次没有哭，他只自己咬着牙，尽量别过头不去看陆云庭。
陆云庭向来最讨厌陆昀这副宁死不屈样子，一手捏着陆昀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怒骂道：“跟你说了多少次！别摆出这幅鬼样子，跟那娘们一个臭德行！你自己不嫌恶心吗？”
陆昀浑身发抖，不敢回嘴。
陆云庭越看心里越烦，一手拽着陆昀就将他扔进了偏楼的顶部小隔间，在门上挂了锁，厉声警告道：“再乱跑！老子打断你的腿！让你跟那贱东西一样冻死在雪里都没人知道！”
“砰————！”
陆云庭像是警告一般又重重踹了一脚锁着的房门，“不争气的东西，马上就要测试灵根了，少给老子添麻烦！”
陆昀捂着耳朵躲在墙角，大气不敢出一个。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的动静小了很多，渐渐没有声音了。陆昀这才慢慢直起身子，捂着脸悄悄走到门口探听。
等确认陆云庭走远后，陆昀再也忍不住了，他一头捂住被子，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啦啦流下来，却不敢哭得太大声，生怕被别人听见，“阿娘……”
像今天这样的事情，陆昀并不是头一回经历。大概就是从他娘去世那天起，这样的日子就渐渐成了家常便饭。
扶风城常常有人赞扬道：“陆宗主教子有方。”因为陆昀是他三个儿子里面最听话懂事的，这也是陆昀带给他的仅有的脸面。
陆昀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蒙蒙亮时，陆昀便迷迷糊糊听见窗户附近有轻微的响声，像是小石子敲击窗户的声音。
他起床打开窗户一看，就看见一个穿着破布衣裳的少年站在他所处宅院的围墙后面，露出小虎牙对他边笑边挥手。
这时候，天际只浮现出一道浅浅的晨曦，地上的人们还在睡梦中尚未苏醒。扶风城白雪皑皑，静谧安宁。
“大哥？”陆昀惊喜道，也连忙挥手回应。
少年示意陆昀往后退两步，陆昀便依言往后退了两步。少年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一根长长的竹竿，慢慢将竹竿递到了陆昀的窗前。
竹竿前端绑着一个小布袋，陆昀取下一看，里面满是红艳艳的梦莓果，一层薄薄的水雾还挂在表面，看起来很是新鲜。
陆昀再探出头看向墙外时，那少年已经跑远，他身后跟着三两乞丐相互追逐打闹，好不热闹。
黎明拂晓，旭日初露。
长街深巷、八角回廊，积雪正在一点一滴悄然消融。
数天后，陆家终于迎来了测试孩子们自身灵根的日子。陆云庭带着陆家兄弟早早赶到了仙庙等候，当然也包括陆昀。
这玄黄大陆上的人，每到八岁便能测试自身灵根如何。测试灵根是件极为重要的大事，自身今后如何发展，是修仙问道、还是读书从商，是成为金贵的玉石、还是沦为脚底的稀泥，全看今天的灵根测试结果如何。
未及辰时，仙庙周围已经密密麻麻地围满了许多人。十里八乡，蜂拥而来，
大多都是长辈带着晚辈，有的自身灵根不佳全仰赖孩子，有人纯粹想来碰碰运气。不论想法为何，但总归都带着几分不认命的心思在里面。
人群中央，站着两位身着墨衣道袍的修士，一男一女。他们将人群驱散而开，预留一大片空地出来。
男修士算了算天时，便迈前两步，说道：“诸位扶风城的父老乡亲，大家请先安静！”
人群霎时间就沉寂下来。
男修接着说道：“诸位都知道，这灵根测试两次一轮，由四方仙门轮流主持。而今年，便是由我们‘凌云仙门’负责！”
这男修声音铿锵有力，穿透力也很强，在场众人皆听得一清二楚。一听今年是由四方仙门中的凌云仙门负责，大家都有些不淡定了。
陆云庭一听，欣喜若狂，忙扯过陆云生两兄弟叮嘱：“孩儿们！这来的可是四仙门中最强盛的凌云仙门，你们可一定要给爹争气啊！若是被他们瞧上了，那以后可谓是平步青云、风光无限啊！”
陆云生一拍胸脯，保证道：“爹，您就放心吧！我和云龙一定给您争气！”
“好好好！”陆云庭颇为满意，连连点头。
他看了看站在一旁东张西望的陆昀，语重心长道：“昀儿啊，爹平日里对你是严厉了些，但那都是为了你好，你要明白为父的苦心呐！来日成才了，要知恩图报，听明白了吗？”
“啊……？”
陆昀方才四处张望，并不十分在意陆云庭的话，随口应道：“知道了，爹。”
陆云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转过身去继续叮嘱陆云生两兄弟。
“诸位请安静！”
男修将随身佩剑立于地面，扬声说道：“众所周知，这所谓‘灵根’，便是人修仙习法、得登大道的自身基础，是奠基石，是踏入仙门的门票。人分三六九等，灵根从高到低亦分‘天、地、凡’三级。然自身灵根究竟如何，全看各位造化了！”
“诸位！”
男修又抬高了声音，将现场之人的窃窃私语彻底压下，他两手豪迈地展开，高声道：“一朝登仙、一朝泥沼！”
“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