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阴沉，再之手上的利器，寻常人不被吓跑也要被吓得腿软，但桑溯与谢虞的面色没有过于表现出讶异，更无做出什么其他举动，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下了他的这句话。
“两个小娃娃倒还算懂点事。”
见他们应得还算快，齐梁生抚须一笑，露出了干裂嘴唇掩盖下一排尖黄的牙齿，目色这才不那么阴沉，稍微温和下了少许。
“二位若没事，可先去院后的那间小屋歇息，若有事，我会叫我的‘儿子’唤你们过来的。”齐梁生一挥手，就要赶客，捏着梧桐发饰，大步流星地走至了屋内的暗房中。
桑溯与谢虞对视一眼，默契地也没有再说话，而是抬步走出了这间屋子。
站在庭院之中，夜风如水，齐梁生的屋子中没有过多林木，月光得以悄悄地撒落些许，像是在地上铺了一层薄霜。
二人并肩往齐梁生所说的后院小屋走去，直到离刚刚那地方稍微有些距离之后，谢虞才开口问道：“你是如何想的？”
“我们的推测怕是没有错……”桑溯浅浅地叹了口气，一双向来明亮的杏眸也暗下许多，“纵是我很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但却也不得不接受。”
她抬起手来按着心口，一字一句地喃喃道：“自从来了此处之后，我体内神力的波动便开始变得频繁，甚至比在藏冬那儿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齐梁生的话看似平凡，实则话里话外都在故意让我对师父升起歉疚之情。如今要说，师父与这股神力一点关系也没有，与齐梁生一点关系都没有，怕是连我自己也不会信了。或许……从一开始，师父接近我就是别有目的的。”
听闻这话，谢虞微微皱了皱眉。
其实桑溯所述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因为他实在想不明白，朝境中有何许人能看出其实桑溯是九天境之人，并给她留下印有九天境图案的发饰，又恰好收留了她，将她带在身边。
无数种巧合组成必然，这一切，要说不是刻意而为，他怕是都不会信。
只是，当局者迷，于他来说这一切显而易见，但于桑溯来说并不是如此。
“没想到他欲害我的东西，最后却成为了最后指向他最直接的证据。”桑溯垂下眼来，盯着脚边一根摇摇晃晃的稗草，渐渐沉默了下来。
过去的她，身如浮萍，是师父带她走出了那段岁月，只可惜，到最后待她忆起一切，恍然大悟后才发觉，这不过是引她深入的另一场局罢了。
风吹得林中的枝叶瑟瑟作响，桑溯抬起头想看看谢虞此刻的神情，却听闻一个窸窸窣窣的声音朝她逼近。
几乎是与此同时，谢虞拽过了她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小丫头片子倒是聪明，不过这样也好，我就无需再浪费时间了。”
齐梁生背对着屋内的光源，站在他们的身前，身后的光将他的正面氤上了一团阴影，桑溯看不太真切他的面容。
但是她知道，这一切她怕是没有推断错。
齐梁生的身影逐渐近了，唇角那抹讥讽的笑意格外明显：“主人让我转告桑溯上神一件事，这一切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他不过是将你的些许记忆抹掉了而已，至于你丢失的神骨，可不能赖他。”
“可笑，连记忆都不敢给我留下，又何谈什么你情我愿的交易？”
桑溯沉下了目色，的的确确无法在自己的脑海中找到，关于那场所谓交易一分一毫的印象，于是便冷下了声音道：“若真是一场清清白白的交易，你家主人没有心怀鬼胎，又何必要大费周章地将我的记忆抹去？”
眼前的女子身形不高，甚至是以一副被保护的姿态站在谢虞身后的。
可无端的，齐梁生却觉得就只是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仿佛能将他体内的血，都尽数凝成冰。
她冷静又轻蔑的姿态，仿佛能看穿他一切欲盖弥彰的挑拨，以至于让他本是沉着的心中划过了一丝惊慌。
他真能办好主人让他完成的事吗？
“上神可知道，你这日夜相伴的梧桐发饰是如何制成的？”
见桑溯沉默不语，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眼中染上了一丝沉醉的癫狂，开口说道：“这可是由数千个少女纯洁的魂魄炼制而成的，且那少女到死前都一定要未经人事，始终保持着纯真无邪的模样。”
“上神可见过抽魂的过程？多美啊……那一个个灵魂，就这样从那副臭皮囊中飘出，被我收集、碾碎……”
齐梁生面上的神情更加如痴如醉了，仿佛又回到了锻造梧桐发饰的那一日。
成千个少女的魂魄悄然注入那枚他已经打造好的梧桐发饰之内，慢慢让它充盈起了灵力，甚至还拥有了与九天境极其相似的神力。
只有他这个铸造者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疯子。”桑溯看着齐梁生那咧开了的嘴，自心底升起了一股厌恶之情。
“疯子？”齐梁生哼笑了一声，歪了歪头，嘲讽道，“桑溯上神过往用那发饰，用得顺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这些呢？。”
紧接着他一抬手，有一把火红的剑便飞至了他的手中。
那剑仿佛能通人性，飞来之时在虚空中荡出一阵长啸，仿佛在威慑眼前两人一般，就这样斩破夜风而来。
桑溯看着那把剑，面上厌恶的神情更胜。
那剑通体萦绕着红光，但其中却夹杂着层层黑气与煞气，显然是怨气极重，也不知齐梁生是如何将其锻造出来的。
而齐梁生直到握着那把剑后，面上笑着的神情才敛下了许多，用一种近乎迷恋的态度轻轻抚摸着剑身。
他低语着：“别怕……是爹爹啊。”
他尤且记得，在他锻造这把剑之前，曾立志做这朝境中最出众的锻造师，可他虽天赋异禀，为众人所称道，却始终锻造不出来自己满意的作品。
他总觉得，自己锻造的东西，虽精妙绝伦，可却失了灵魂，只是一个冷冰冰的器具，不通灵性。
但虽然他大费周章，甚至将自己日日夜夜都关在屋内，打造他所认为的“最完美”的东西，却依旧一无所获。
直到那日，他仅五岁的女儿因手指被划伤，哭着跑来了他的屋内。
他的一切，随之改变。
这个年纪的孩子尚且懵懂，对一切痛觉都十分敏锐，且又最依赖父母，手指尖破了一道伤痕，便要哭上许久。
可是看着女儿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他的心底却生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若他能最直观地看到他所锻造的剑，能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是否就能循着这层感觉，而找到铸剑的精髓？
看着小女儿哭泣的模样，他突地觉得自己的神智有些迷乱，很快，他便止住了这疯狂的想法，厉色将她赶出了屋内。
年幼的孩子不懂自己的父亲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划破了手指还没有得到他的安慰，凑上前去，用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收了眼泪，在他耳边甜甜地问了一句：“爹爹这是怎么了？”
可这一句话不仅没有让他游离的神思飘回来，反是加剧了他那疯狂的想法。
他的脑海中已然营造出了一副画面。
一柄红色的长剑，刺入眼前孩童幼小的身躯，又在伤口上燃起烈焰，将一切腐朽都焚烧殆尽。
这是一幕多么美妙的场景！
“爹爹？”他的女儿见他晃神，又唤了一句，却被他拉着突然扯至了身前。
“爹爹……”泪水瞬间冲出了她的眼眶，小臂上的疼痛感让她嚎啕大哭，这才将齐梁生唤回了神来。
“你去找娘亲帮你包扎一下，爹爹还有事，乖。”
“好。”见自家爹爹又恢复了熟悉的温和的模样，小女孩这才又扬起笑靥，蹦蹦跳跳地跑出了屋内，仿佛手上的那道伤口都失去了痛觉，已然不存在一般。
齐梁生原以为这一切在此刻，能随着女儿的离开而烟消云散。
但却不然。
夜夜梦回，他都能看见那柄绝世宝剑在他面前震颤着，只一劈便可燎起一川烈焰，震得山河破碎，就因为那把剑，他成为了这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师，妙手生花，锻造出了一件又一件的绝世法器。
终于有一日，他没有克制住心中的渴望，偷偷画出了那把剑的模样。
可一把剑又要如何与寻常的剑区别开来，又要如何生起火焰，如何使人痛彻心扉呢？
他想不明白。
眼见着自己乌黑的青丝逐渐泛起了若雪般的白，他终是忍无可忍，在某个夜里，趁女儿熟睡的时候，将她抱入了自己的铸剑室。
那日女儿受伤哭泣的模样又回荡在他的心中。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窃窃低语，若他能将一切都再亲眼看到，一定就能打造出一把绝世神兵！
于是他抱起小女儿，眼中蒙上了一层迷狂的暗色，没有分毫犹豫，将她丢入了滚烫的熔炉之中。
小女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醒，可她都还来不及再唤一声“爹爹”，便面目扭曲地陷入了熔炉之中，被焚烧了个一干二净。
齐梁生就站在熔炉之侧，面上被烤的通红，但却仍旧没有一丝血色。
年幼孩童消失在熔炉中最后一刻，那痛苦绝望的表情，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心中，反反复复地穿插在他所有的想法之中。
他所铸出的剑，就该令所有人都感到如此的痛苦与绝望，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受到痛苦与绝望……
所以，他这是成功了吗？
他知道该如何锻造这把剑了！
这注定是一把，让整个天下为之疯狂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