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肢都在隐隐作痛，甚至于脑海中连一丝清明的想法都快不剩。
桑溯不知道自己现下在做些什么，只知道，一股从未有过的，寒冷的气息侵入了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快将她体内的血都凝成了冰。
这是属于岁寒的力量。
她将神骨与岁寒融为一体，就代表着她这副身躯，也需要接受岁寒的一切。
她不知道谢虞是如何锻造岁寒的，却知晓，她这一步，无可回头。
雪白的神骨在她已然昏花的双眼中闪着盈盈的光华，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再加之岁寒本就是九天境中的神器，这巨大的力量，竟直接将零苍所布下的他的境域，全部震碎。
谢虞与零苍被这猝不及防力量冲了出去，四周的树干都被自桑溯脚下生出的冰凝固了起来，有些还尚且立着，而有些已然被彻底摧折，只剩顶头孤零零的枫叶，随着微弱的风声瑟瑟摇曳着。
桑溯麻木地站起了身来，双瞳赤金，透着神祇独有的清冷与睥睨。
谢虞从未在桑溯眼中看到过这样的情绪。
“桑溯？”他试探着唤了她一声，但是没有回应。
现在的桑溯就宛若一把冰冷的上古神器，周身萦绕着充沛的神力，与不容小觑的威压，可那双冰冷的眼眸中，却一丝感情也没有。
真是，像极了岁寒。
“零苍……”她空灵的声音从她一张一合的朱唇中发出，可却威严得失去了她原有的音色，“我就让你看看，你眼中的废物，是什么样的。”
桑溯的神骨与岁寒融为一体，使得岁寒的剑身，都不再如光雾般飘渺，凝成雪白的一段实体。
她只轻轻一抬手，挽出了个剑花，便令四下的枝叶上，都结下了一层霜。
“你以为我会怕你区区一个上神？”零苍阴沉了脸色，拍了拍衣上的尘土。
谢虞刚想向前一步，那把冰冷的剑却横在了他的身前。
“让我来。”
眼前女子的话语平白而冷淡，不带任何情绪，但其中所透出的那股不容置疑，却是让谢虞一步也迈不开了。
她为他做了什么多，在最后一刻，他终是犹疑了。
这件事可笑便可笑在，这份心意，他接受也不是，不接受也不能。
见谢虞没有了举动，桑溯的唇角微微弯起，面上显露出了一丝笑意，然这却与她往日或是纯真，或是讥讽的笑意都全然不同。
她现在整个人，就宛若一张苍白的纸，一点墨色也不沾染。
“堂堂谢虞神君，到最后还是要靠一个女人。”零苍见谢虞停下了动作，毫不吝啬言语地刺激他，“反正桑溯的价值也不过如此，利用完了，便可以丢了，九天境中这么多前仆后继的女仙上神，你还缺她一个吗？”
“的确不缺，但她却是无可取代的。”谢虞看着眼前已然失去了生气的女子，心中倏然升起了一丝惶恐。
可他这惶恐才刚刚冒出了一个头来，却见眼前的女子突地提起了手中的长剑，直直朝零苍刺去。
他能看出，她的剑法比以往精巧细致了许多，甚至在对付零苍的时候也算是游刃有余。
但她的剑法却太过死板，就像是以自身此刻独特的神力在压制着零苍一般。
这样，太容易被零苍算计，且她也讨不到一丝好处。
“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也不过如此，宛若一个傀儡一般，有什么用处？”零苍轻巧地一转身，反手拉弓，神力化为数道尖锐的流光朝桑溯打去。
桑溯挥剑，只抵挡住了几道，剩下的算是硬生生地以肉/体接住。
她似是有些茫然，挥着剑的手都顿了顿，之后才抬指将身上的血迹拭去。
“怎么，好好的上神不做，非要强行融骨为剑，做个傻子？”
似是算准了桑溯也听不大明白他在说什么，零苍面上与话语中的讥诮愈演愈烈，可桑溯却依旧如刚刚一般，麻木地挥着剑，麻木地格挡着他的攻势。
“桑溯上神，这游戏玩到这儿，也算是索然无味，那便该结束了。”
零苍一抬指，唤出一道神光，生生挡住了桑溯的又一轮剑势。
“既然上神自九天境而来，那我便送上神去自己应该去的地方吧……上神也不必害怕，反正，还有谢虞神君陪着你。”
似是玩腻了这场你来我往的游戏，零苍冷笑了一声，竟是从枫林的地下唤出了百万冤魂。
那些冤魂破冰而出，尖锐地叫着、嘶吼着，瞪大了空洞的眼睛，朝桑溯与谢虞扑来。
谢虞在刚刚与零苍对峙的时候，本就受了伤，如今有些自顾不暇，但却依然没将余光从桑溯的身上收回。
他知道，桑溯对付这些冤魂是绰绰有余，然零苍呢，她想拿他怎么办。
见到眼前成千上万的厉鬼，桑溯那双金瞳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零苍还来不及细细辨别，却觉得倏地周遭有变，便下意识地一跃而起。
一片冰冷的雪花落至了他的面颊之上，他瞳孔骤然放大，蓦地发现，自己的衣角上似是也沾着一片洁白的雪花。
这雪花十分细小，怕是都没有半个指甲盖大，所以十分容易叫人忽略了去。
“汝知道何为霜雪吗？”
桑溯的长发被风扬起，长长的睫毛之下，金瞳凛冽。
就算在朝境待过了一段时间，她的杏眼向来都让人觉得柔和，可当她将眼角微微挑起时，那双金瞳中光芒与妖色便一览无余，只叫人觉得望而却步。
她一转手腕，岁寒在她手中又再次化为了一柄光剑。
只不过此刻，它周围笼着的并不是如云雾般飘渺的光华，而是重重裹挟着的风雪。
桑溯抬剑，周身的神力与灵力刹那注入了岁寒，而刚刚好似无意落在零苍身上或周边的雪花，也相继释出神力，凝结成了一个法阵。
原来她一开始的那般举动，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你要知道，刚愎自用，一直都为成王之大忌。”
她嗤笑了一声，纵身而起，莲步轻移，天地间刹那阴云密布，北风呼啸而来，冰冷的霜花宛若利刃般朝零苍逼去。
“怎么可能……”零苍低低喃喃了一句，想运起神力来挡。
然他周身的神力却好似被那些细小的霜雪逐渐化解了一般，渐渐消融在了如鹤唳般的风声之中。
天地苍茫，这片本是还在夏末的枫林，刹那间被铺天而来的风雪掩盖，化为了冰原般的场景。
而零苍被困其中，只觉得周身的神力竟是在缓缓地被那寒冷的气息吞噬侵蚀。
谢虞的眼睫上都结了一层霜，然此刻的他却感觉不到一分一毫的寒冷。
他认得这个招式，这是他教过桑溯的剑式，霜雪。
只不过，那时他只用灵力运剑，而此刻的桑溯却将自身的灵力与神力结合一起，运出了霜雪。
岁寒本就生于冰雪之中，能汲取冰寒之力为自身所用。
桑溯以此式将零苍身上的神力都为冰雪包裹，自然便能轻而易举地以一柄岁寒将他击败。
可是，若是想要得到什么，便要先去付出什么。
岁寒本不该拥有这般强大的力量。
零苍看着桑溯的双眼逐渐变得模糊，在冥冥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单薄的身影，与她很像，但其实又全然不同。
百年前的九天境陨落是他谋划的，不过无关仇怨，他只是想为一个人逆天改命。
因着谢虞在九天境中的地位，所以，谢虞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最大的阻力。
那时候，他几乎只将自己的重心放在谢虞身上，因为只有除了谢虞，他才能成功地将九天境收入囊中，为自己所用。
而也正是因为对谢虞的过度关注，他才会注意到桑溯。
大部分时候，他是无法在这个女子眼中看到光的。
她的金瞳冷淡而漠然，但也不似绝大多数人说的那般乖戾与狠绝，他只是无法在她的目色中找到一分一毫情感而已。
她好似对这个九天境，以至于整个人间，都没有任何的兴致。
只有在谢虞面前，他才偶尔能从她的目光中，看到隐隐的炽热的光。
她从不吝啬，付出一切地对谢虞好，可她也从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困扰。
无论是如野草般横生的流言蜚语，还是心照不宣的区别对待，向来都只是冲着她一人来的。
常人或许很难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可是零苍看得出，她不在乎，她从不在意他人是如何议论她的。
这样的女子，他不信谢虞能不动心，所以他的局从一开始，就将桑溯算计在了其中。
只可惜，他还是不够了解桑溯，以至于最后棋差一招。
在最后一刻，他很恐惧地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人的身影，他一直深爱着的，追寻着的，却是寻了九世，也寻不回来的那个人。
——清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