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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章 婵娟(1 / 1)

二更已过,除了飞檐走壁的梁上君子和歌舞升平的吉庆人家,只怕都睡了。然而此情此夜,这“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锣鼓喧天,固然会令我彻夜难眠,映入远在翠景溪的婵娟心里,只怕更是血肉模糊。伊跟我还不同,伊把生如夏花死如秋叶的人生全部寄托在了萧贤身上,失去时,更是彻头彻尾的伤不起。

我想的果然没错,但事实的触目惊心永远要超出精妙绝伦的想像力。

听到我们惊心动魄的凿门声后,良辰的脚步迅速地由远及近,开了门,伊只有莫名惊诧,丝毫找不到睡眼惺忪呵欠连天的被迫起床综合症。我就知道,在这种恋人娶亲了,新娘不是我的夜晚,婵娟肯定比林冲夜奔时更加焦躁不安。

良辰向我施了一礼,看伊欲言又止闪烁其辞的风貌,似乎是不太愿意这时候接待不速之客。不过伊终究是极通人情世故的,面带忧色,道:“我们姑娘喝醉了!”

借酒浇愁,伊喝的不是酒,是寂寞,意料之中。

我淡定地点头,道:“我知她心里必然不好受,因此特来瞧她的。”

良辰一侧身子,道:“郡主请进,屋里有些乱,郡主见了别吃惊。”

有什么可吃惊的?痛失至爱的香闺一般都是风中凌乱的,女为悦己者容,闺房作为女子的第二张脸,自然会与本尊的风格时刻保持一致。

可是一脚踏进去,我的小心肝还是被结结实实地震撼了。屋里整洁雅致的床桌案椅,跟集体被虐了一样,一派人仰马翻,整个儿一现实版的黄金大劫案现场。婵娟喝醉了,半边脸儿犹如天边残月,挂着一行清泪,软绵绵地伏在酸梨枝乌漆月牙案上,身子不时随着梦中的一声抽泣颤动一下,一绺长长的青丝还此起彼伏地一路挂在青瓷梅花冰纹酒壶上,我一阵心如刀绞,屋里的乱象叫人看着起疑,我不禁问了良辰一句,“这屋里怎么乱成这样?”

良辰顿时恨怒交加,道:“还不是仗势欺人的崔家!”

我微微一怔,来龙去脉也脑补个差不多了,可仍旧心存疑惑地问道:“今儿是他家小姐的好日子,朝廷还有个大赦天下呢,他们也真不怕忌讳!”

良辰看来也受惊不小,忧怖之色还在伊的脸上余音袅袅,道:“我们姑娘自从跟了二爷,连每月十五‘天下人间’的唱曲儿都不去了,这些日子二爷被人盯着来不了,我见姑娘一日日地憔悴下去,就托人给二爷身边的李恭带了个信儿,二爷匆匆来见了姑娘一面,留下些银子就走了,谁知道被人盯了梢,他刚走,就有几个地痞闯进来,二话不说,又打又砸,临了还叫我们姑娘别再缠着二爷……”良辰说着,也委委屈屈地不停拭泪。

我一拍桌子,切齿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度娘在身后扶着我劝道:“崔家在朝中势大,连太妃都得让他们三分,更何况别人!”

良辰抹一抹泪珠儿,道:“别的还不打紧,往后二爷若果真不来了,我们姑娘是个牛心的,早先就赌咒发誓地此生再不踏青楼半步,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盘算一番,劝慰道:“你不必忧心,二弟的银子,我会替你们想法子送过来,实在不行,婵娟的吃穿用度,只管包在我身上了。”

度娘在背后轻轻扯我衣袖,我明白伊的意思,是不叫我把话说满,自从安置了刘奶奶和阿成哥,又添了爹的用度,我的日子已是一天比一天“苦其心志”了。

我轻轻推一推婵娟,柔声道:“床上睡去吧,看吹了夜风着了凉。”一壁说着,心头一壁浮起同命相怜的酸苦。

伊已经醉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身子一软,便偎进我怀里,口齿不清却仍不失娇嫩的低语:“萧郎……”

我温然对良辰道:“帮我扶你们姑娘榻上歇息吧。”

幸而婵娟身子纤弱轻软,我跟良辰没费多少力气便打发伊卧在暗花织金锦被里了,我一转脸,看到妆台上的白玉盒子,正是我送给伊的桃花胭脂,一时不由想起吴悠悠暗算我的事,不自觉地秀眉微蹙,指着那盒胭脂问道:“这东西还没用完么?”

良辰摇首而叹,道:“郡主送来的是早用完了,可我们姑娘说,当初萧二爷日日晨起为她描眉抹胭脂,一闻到那胭脂的味道,便想起与二爷双宿双飞的日子来,因此又叫奴婢做了许多……”

我唏嘘,同样一件东西,只因负荷的记忆不同,有的可以恨到椎心泣血,有的则可以爱到水深火热。

回到萧府时,已是晨光熹微,我一夜不眠不休,此时却毫无睡意。度娘把昨夜的汤药热了端给我,我轻轻一推,倚在银线苏绣迎枕上只是恹恹无神。

度娘低眉笑道:“郡主近来脾胃不好,恐是心火太盛所致,奴婢在里头加了一味郁金香,调理脾胃的。”

我低头看看药碗,白瓷木香碗里盛着乌沉沉的药汁子,如海水云龙白玉笔洗里满满当当的墨汁子,浓得化不开,我端过碗来,忍着喷薄欲出的恶心,硬把这一碗苦不堪言塞下肚去。

那药里本就有炒枣仁等安神之物,所以服下不多时,我便在泰山压顶的沉沉药力下昏昏欲睡,莲花帐子虚飘飘浮在头顶,如一缕心驰神荡的雾气,我才要摸到周公的衣角,只觉五脏六腑阵阵抽搐,身子似将散未散的流云轻飘飘直欲浮起来。

我气息微弱地叫:“度娘……度……”

度娘一直坐在窗下做针线,听到我苟延残喘的呼救,立时奔过来,惶急道:“郡主怎么了?”

我指指胸口道:“我好气闷……”

伊起初还当我“气闷”是跟婵娟异曲同工,后来见我脸色青白,额汗淋漓,才察觉情形有异,张皇失措地就要去请大夫。

我虽然心如汤煮,却还清醒的,萧家大喜的日子,我闹这么一出,别人不会认为我是真的头昏恶心,只会以为我是有意恶心萧家的。于是我扯住伊的袖子,道:“我还好,你悄悄出去请个大夫便可,千万别惊动了人,叫人说我乔张作致。”

度娘意会,道:“奴婢自然省得。”

我像误饮了雄黄酒的白蛇,奄奄一息地躺在帐子里,等待着妙手回春的大夫,都快忍到涅盘了,一个颤颤巍巍须发皆白的老头儿才挨进来,我的眼里顿时回光返照地一亮。

大夫一把脉,吸了口气,问道:“郡主方才服过汤药?”

度娘眸中闪过一丝惊慌,道:“奴婢的确给郡主熬了安神汤,哦……方子还在这儿呢!”伊折身向案上取了一张半旧的云母笺,奉于大夫面前。

大夫细细看了看,又皱眉沉吟半晌,才对度娘道:“可否烦姑娘将药渣取来一看。”

幸而度娘是个精细人,熬完的药渣都埋在院子里的花根儿底下,一时取了来,交给大夫,老头手心里托起一小撮,凑近鼻子闻了闻,眯着眼儿沉思片刻,又闻,最后倒掉那一小堆药物腐尸,拍拍手,问道:“姑娘这方子里没有丁香,可这药渣里却有少许的丁香,与方子中的郁金香一味恰好相反,才致郡主如此。”

我听了倒还平静,度娘却是花容失色,慌忙摆手道:“怎么可能呢?奴婢对医理虽说算不得精通,却也知道郁金香与丁香不可同时入药的道理,更何况这药是奴婢亲自抓来亲自煎的,并不曾有他人动手啊!”

我忍着无孔不入的难受,安慰伊,道:“你别着急,我是信你的,你只细细想煎药的时候,除了你,可有托旁人替你照看过汤药?”

度娘咬着唇,排除万难地回忆,慌张的神色渐渐退去,代之以沉着冷静的搜索表情,须臾,一抹亮色闪过伊的眼波,伊拊掌道:“我想起来了!是吴悠悠!”

我和大夫都是一愣。伊说完便意识到自己的嘴坐过站了,不禁脸红,讷讷道:“奴婢怕在屋里煎药气味重,便将银吊子支在院子里的丁香树底下,那丁香树虽花残叶枯,想必是煎药时落在了吊子里。”

大夫听了,向院子里看一看,望见了吴悠悠送的几株丁香树,拈须道:“这就是了,虽是枯枝败叶,却尚有药性,幸亏郡主所服不多,故而不必担心,我开一剂方子,解一解便无碍了。”

大夫言罢去写方子,度娘侍候笔墨,而伊却又像三魂失了七魄,目光涣散眼神迷离,嘴里还不停地嘟哝道:“丁香与郁金香……丁香与郁金香……”磨好的墨都漫到砚台沿儿上了,几乎湿了大夫的玄色线绨的衣袖。

送走大夫,我问度娘,“你方才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

伊眉尖若蹙,道:“奴婢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伊说的话颠三倒四不着首尾,我也懒得再问,这次吃错药不过是无心之失,只要不是别人给我背后捅刀子,我也不会叫这头顶掉下的一片叶子砸出脑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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