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明白我应该做什么了，我翻找钱包道：“我看到水滴筹了，叔叔是不是缺钱治病……我有卡，也带了现金，刷多少都可以……”
路乔说：“果然你会这么说，许行舟挺了解你的。”
我抬头看她。
“你要是真想给钱就给许行舟，我不敢收。”路乔软和了一点：“现在钱是很紧张，谁都掏不出来钱了，每天住院费医疗费药费护工费加起来将近四千，白天能不请护工就不请，所以我才过来帮忙。”
我点点头，她拿药的时候那么麻利熟练，可能经常会在这里照顾叔叔。
“许行舟就那么一套房，卖了一家人都没处去，其他值钱东西已经开始变卖了，”路乔看着我：“我也不好说什么，你看着办吧。”
我摸了摸包，现金只有一千多，但支付宝和微信里加起来还有两万，都是程观零零散散打钱给我，以及这段时间做视频的收入，此外还有程观给我的副卡，刷出几十万应该没有问题。
我能刷那么多钱吗？我犹豫了。
这是程观的钱，不是我的钱，他给我花是一回事，我给另一个男人花是另一回事。
程观会同意吗？
路乔看了看表，走进病房说喊叔叔吃药，我愣愣地站在走廊上，长椅冰冷地透过打底裤，像是过电一般在腿上窜了一下，我顿了一下，觉得自己空手进去不礼貌，毕竟是同学来探病，想下楼买花表个心意。
医院周围总是有数不清的花店，我随意挑了一家走进去，选了几朵康乃馨、唐菖蒲和剑兰包在一起，花店老板热情地招呼我，说祝看望的病人早日康复，多送我一丛满天星，我道了谢。
付账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店名叫颂歌花卉，我一愣，想起程观给我买999朵玫瑰花时那辆拉风的面包车，车侧面花团锦簇的贴纸包裹着四个艺术字。
我从钱包里摸出一张会员卡：“请问这是你们店的吗？”
老板喜笑颜开：“对对对，来扫码我退款给你，你这可是vvip呢，打八折。”
我抱着花往回走，却迷了方向。
医院住楼部全是相似的楼，楼号都贴在侧面的墙上，我出来的时候沉浸在回忆里，只顾着往门口走，却忘记了是往左拐还是往右拐，一时间绕错了路，只好折回去问保安。
穿过花坛的时候，背风的灰色墙根下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烟雾缭绕中将脸完全遮住，只剩下烟头一点忽明忽暗的光，过大的黑羽绒服将身子裹住，裤腿在寒风中鼓起又瘪下去，露出精瘦的脚踝和沾了雪泥的运动鞋。
我不喜欢烟味，准备往左绕开，余光却看到那人影猛地一滞，像是火光窜过脑海，我猛地一回头，呼啦啦的冬风沿墙吹过压倒了树冠，成片的树枝在风中狂舞呼啦作响，人群发出惊叫捂住自己的大衣棉袄艰难前行，飞沙走石乘风而起迷了眼睛。
烟雾刷得散开，露出许行舟的脸。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两个人尴尬地站在原地，像是风卷走了最后一层遮羞布，猝不及防地相对。
“你怎么在这？”他问道，立刻把烟熄了。
“看叔叔。”
他手一顿，抬头看我，整个人精神状态萎靡，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觉，又像是心事重得宛如实质般压在肩上，连背都挺不起来，两截深色的护袖套在袖子上，斑斑点点都是灰褐色的脏，他从前笑起来眼角会有一条细细的纹路，柔软得像是荡漾开的水纹，现在皮肤干涸，那条纹深深地刻进去，无端苍老了许多。
他看我的眼神那么悲伤，仿佛我才是那个宣判叔叔重病的刽子手。
我想质问他为什么独独瞒着我，却被他身体里涌出的几乎要淹没我的疲倦触动，一时无法开口。
我突然意识到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指责他。
“手怎么了？”他问我。
我没听懂，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低头看到被抽屉夹的青紫的指尖，昨天洗澡的时候到底还是把创口贴取了下来。
我把指尖攥在了手心里：“没事，夹的。”
“小心一点啊。”他责备道，眉头微微皱起来，刚刚蓦地撞见时僵硬的气氛无形中消弭了，他说这话就像无数次我抱着吉他从音乐教室跑出去，不小心衣服勾到把手一个踉跄，他就在后面喊小心一点啊叶苏。
“这是我刚刚……额买的花。”我注意到他视线落到花束上：“老板推荐的，康乃馨还有这个剑兰，不知道叔叔喜不喜欢。”
“他喜欢花的，拿上去吧。”他说，转身把烟头扔进垃圾桶：“走，我带你上去。”
“你没上班吗？”我跟在后面。
“请假了。”
“我之前上来了，见了路乔，然后下去买花的。”
“是，她来帮忙，你去买花然后迷路了？”
“恩……”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眼睛还是清澈而湿润的，那一瞬我好像看见一丝笑意从眼角一闪而过，但转瞬又被更深更浓的悲凉掩盖。
“门口有卖烤红薯的，烤得还可以，你走的时候可以带一个。”
“叔叔怎么样了？”
他走进电梯的身子一顿，回头笑了笑：“还行，病情挺稳定，发现也挺及时的，最近吃的多吉美也挺有效，他气色好多了，你刚刚是不是没见到我爸。”
“叔叔刚刚在睡觉，”我站在他前面，默默地和电梯员说五楼，门在我面前缓缓合上，金属门上倒映着扭曲了的我和许行舟的脸。
我低声说：“我是看到林晓希转发的水滴筹才知道这事的。”
许行舟没说话。
我说：“路乔和我说了情况，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但生病是没有办法的事，不是任何人的错。”
我抬起头，许行舟扭曲的影像一动不动，嘴唇抿得紧紧的，他瞳孔微微颤了颤，我突然意识到他也在通过倒影看我。
“我带了卡，最近钱也够，我今天俩主要是就想能多帮点是一点，现在你给叔叔多买点药……”我咬了咬嘴唇：“他当年给我带的花生很好吃。”
许行舟动了动，抬起手拍拍我的肩：“水滴筹是路乔搞的，我的钱还够花，不用你担心。”
我知道他在说谎，急得想回头理论，电梯叮咚一声，我仓促转身朝向他，身后电梯门缓缓打开，人群向外涌来。
我背对着电梯门，仓皇想后退，靴子上的流苏被旁边的人一脚死死踩住，我急忙抬脚，靴子登时被踩掉半只，脚跟一歪，被急着出来的壮实的大娘一撞，重心一晃就要仰面倒下去。
许行舟眼疾手快揽住我的腰和胳膊，把我几乎半拎起来抱出了电梯门，往左迈了一步靠着两电梯间的墙，卡在人流的空隙中将我放下来，慌张问：“没崴到脚吧？”
“没没没，”我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松手，也不知道他这么瘦哪来那么大劲，隔着绒大衣把我的肋骨勒得生疼，我蹦跳着把被踩掉半只的靴子提好，许行舟沉默地笔直伸出胳膊给我扶。
我喘了口气，一番活动折腾得浑身发热，额头甚至出了薄薄的汗黏住碎发，我把扣子解开，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许行舟突然说：“你还有件风衣在我家，我不知道你要来就没带。”
“哪件？”
“你丢在麻辣香锅店里的……”许行舟顿了顿：“你没穿风衣就走了，我就带回去了。上次在ktv见你，我是从医院过去的，也没带给你……你什么时候去拿么？或者我拿给你。”
我脑海里又响起路乔的话，“许行舟站在雪地里等了你很久，说你可能会回来拿衣服……你没回来”。
他匆匆跑出来追我，他自己穿大衣了么？
他惦记着我冷不冷，他自己冷么？
他是……除了程观以外第一个注意到我手指受伤的人么？
一阵寒颤猛地从脊背窜上来，像是火花炸开，我猛地顿住脚步，刚刚发热的热气仿佛顷刻被没顶的冷水浇灭。
许行舟是……还在喜欢我么？
但怎么可能呢？都这么多年了，从他大一表白到现在，六年过去了，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发生，毕业后最多半年见一次，他从来没闲着没事约我出去，也从没提起过喜欢这个话题。
当初路乔暗示我和程观在一起伤了许行舟的感情，我打电话去问，他不是立刻就撇清关系么？声称喜欢我是“陈芝麻烂谷子”不知猴年马月的事情，还口口声声说他也打算恋爱决不能落后……
我心一沉，他当时刚得知父亲的病情，怎么可能有心情准备恋爱，他一通电话里眉飞色舞意气风发没心没肺的语气，原是完完整整做给我看的。
倘若他说要谈恋爱全是强撑精神的一派胡言，那他急于让我忘记他曾喜欢过我的事情……现在看来却无端有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我从没想过他竟如此长情。
我胡思乱想着，越想心越沉，我又想起路乔。
表面上看林晓希是寝室里最细腻的女生，桌边要用纸胶带仔仔细细包好，在桌上喝完水甚至要拽纸巾把沁出的一圈水痕擦干净，别人一旦有不高兴的地方立刻就能体察到，温柔得像水一样，但其实论起敏锐，貌似大大咧咧的路乔比谁都要警觉。
会为人际关系惆怅满腹的，会为了一句话彻夜不眠的，会为了一件小事和朋友冷战的，会因为别人一个眼神思来想后的，从来都不是骨子里真正潇洒的林晓希，是路乔。
她那么喜欢许行舟，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许行舟喜欢我。
她跟我生气，到底有几分是无端迁怒，有几分是真的恨我。
我拖着步子跟在许行舟后面，满脑子都是路乔眉头缩成一团，眼里全是红血丝的模样，她那么深那么深地盯着我，就好像要把我看穿，用目光永远钉在地上。
我想起她从认识至今只连名带姓叫了我一次。
她在江南春，耍酒疯哭得稀里哗啦，谁劝都劝不动，眼眶红得像滴血，一字一顿：“叶苏，这么多年你可从来没怕过我难受。”
她三分钟热度，喜欢的东西三天两头变，追的星口口声声喊老公，没半个月就弃如敝履。
只有一件事她坚持了这么多年。
喜欢许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