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许行舟整整衣服，喊了一声，声音响亮。
我回过神，迈进病房，帘子全拉开了，窗帘也绑了起来，露出窗外大风刮过后清清爽爽几近透明的蓝天。
路乔靠在墙上，冲许行舟笑。
我突然记起她每次提着一大包零食来陪我排练的时候，都是这样笑的，好像要满溢出来阳光般的活泼，说什么都能乐呵半天，笑起来毫无顾虑地大咧开嘴露出白白的牙，笑声像是有实质般的感染力，让人不由得就跟着她快活起来。
原来不是在陪我排练。
原来不是在对我笑。
“爸，这是和我一起唱歌的同学，穿黑裙子，你还记得不？就是大三那会，你还来看我呢？在体育馆演出来着。”
叔叔转过头，他头发快要掉光了，剩下的稀疏地摊在头顶，皮肤好像核桃的仁一样皱缩，粗糙地贴着骨头，勾勒出头颅的形状，喉结好像要刺破皮肤一般突兀地凸着。
但他一笑起来，全是当年一样的和蔼亲切，温暖像一阵风一样把病痛刻下的痕迹吹走，只留下精神气里抹不掉的正派来，他笑得弯起眉毛，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招手过来：“记得记得，是那个漂亮的女同学，唱歌很好听。”
“叔叔好，我是叶苏。”我把花在床头柜上摆好：“祝叔叔早日康复。”
“谢谢你，快快坐，”叔叔挥手，许行舟把凳子递过来，我坐在床边，叔叔拍拍我的手：“真好，行舟能有你们这些同学真是好福气，毕业了还能常走动，这才是同窗情啊，能来看叔叔我就很高兴了，可别再买什么东西，这花你喜欢一会儿就带走，插卧室里好闻呢。”
“诶就是想给叔叔看着散散心……”
“你看看你和路乔，你们是室友吧？我都听路乔说了，你们关系可好了，从前形影不离的，她说你来看我了，到的时候叔叔在睡觉，实在不好意思，刚刚你下楼了，她说八成是给我带礼物了，叔叔还担心你买些什么零食什么的，我不爱吃，还是小姑娘心细，花是最好的，我就喜欢五颜六色的东西。”叔叔笑眯眯道。
我心里一动，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路乔，她站在窗台边，别扭地撇头去看那只灰蒙蒙的插花水瓶，不看我，窗外的光映在侧脸上，凹进去一个浅浅的酒窝。
她每次憋着笑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凹出那个小酒窝。
叔叔又拉着我寒暄了些有的没的，突然想起来唱歌这回事：“对了，叔叔别的不惦记，就还想着听你唱次歌，不如你给叔叔唱一个，麻烦不麻烦。”
我赶紧站起来说一点不麻烦。
病房一床还没回来，二床的老人家一直乐呵呵地敞着帘子看热闹，立刻也附和道：“来唱一个，唱一个那什么……你们小年轻喜欢的，哦对周杰伦。”
我和许行舟笑起来，当年听周杰伦的小屁孩现在也都长大了。
“你听过《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么？”许行舟问。
我闭眼试着哼了哼：“小时候对门阿姨隔着纱门每天傍晚都要放这首，我应该能唱。”
叔叔眼睛一亮：“这首老经典了。”
二床老人家一拍床：“是那小丫头唱的吧？那谁谁？”
叔叔一拍床：“对那谁谁！”
我们三个相视一笑。
我清了清嗓子，病房里蓦地安静下来，窗缝里渗进来的风将窗帘吹得鼓起又落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许行舟把椅子轻巧地挪开，给我腾出一块空地。
所有人都看着我，路乔也是。
我看了看许行舟，他下意识地冲我点头，像是曾经千百次做过的那样。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一朵雨做的云
云的心里全都是雨
滴滴全都是你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一朵雨做的云
云在风里伤透了心
不知又将吹向哪儿去
吹啊吹吹落花满地
找不到一丝丝怜惜
飘啊飘飘过千万里
苦苦守候你的归期……”
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之前虽然听过很多遍歌，但那都是孩提时代，只知道这首歌声音温柔，却听不出里面的悲伤。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云是我，雨是我，哭着在等归期的是我，最终消弭在一场雨里的也是我。
当那滴滴都是恋人的雨全部落在了地上，心也碎了，云也没了，云开雨霁，唯独爱被消磨干净。
没有哪朵雨做的云会留在原地。
我轻轻摇了摇头，把无故的伤感忘了，余音缓缓消散，叔叔带头鼓起掌来。
“好听！太好听了！这是大演唱家！”
“小丫头可以的！”老大爷起哄鼓掌。
许行舟乐呵呵地在旁边跟着一起鼓掌，路乔象征性地拍了几下，忍了又忍，最后开口道：“叶崽唱英文歌才是好听，比中文歌好听。”
我一愣，这是我进屋以来她第一次开口。
“对！”许行舟转过身：“难得你来唱歌，我都好多年没听过了，要不要唱个英文歌，我爸虽然听不懂但是也爱听。”
叔叔捧场：“我不管什么歌都爱听，我甚至还听土耳其歌‘第十八头’！”
“爸，那是despacito，而且也不是土耳其，那是西班牙歌。”
“我唱个什么呢？”我扭头问许行舟，希望他能再提议一首叔叔喜欢的歌。
许行舟想了想，说：“perfectduet吧。”
这首恰巧就是同学聚会我唱的那首歌，他不在。
这首伴随了我们整整四年海选的歌。
我笑起来：“你确定是叔叔想听？”
“我想听。”他看着我：“可以吗？”
他坐在椅子上，比我矮两个头，仰头看着我，眉宇舒展开，憔悴的眼圈和皱纹被光影掩盖，只剩下清澈的少年般的眼睛。
我一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他怀里抱着的吉他，好像看到他坐在高脚的圆凳上，立在舞台高处落下的圆柱形灯光的边缘，洁白的光晕从西装边缘静静淌开，他仰着头看着我，等我和他点头确认开始，有光在眼神里闪烁。
我点点头，说好。
“ifoundaloveforme
justdiverightinandfollowmylead
wellifoundagirlbeautifula
ohineverknewyouwerethesomeoingforme
causewewerejustkidswhenwefellinlove
notknowingwhatitwas
……”
歌声舒缓悠扬，练了太多遍以至于旋律像是刻在了骨子里，没有许行舟的伴奏，我清唱的调子依然很稳，不疾不徐，像是春天如期而至的风。
路乔倚在墙上，低着头看着被单，睫毛微颤，手指下意识地打着节拍，我们排练了多少次，她几乎就听了多少遍，那是我和许行舟的青春，也是她的青春。
我突然想起她缩在江南春的凳子上，看老班长和团支书做出来的班级回忆视频，固执地停留在我的那部分一遍遍反复回放，看到眼眶微红，看到几近落泪。
她哪里是在看我，她是在看我身后的许行舟。
“iknowwe’llbealrightthistime
darlingjustholdmyhand
beyirlyou’llbemyman……”
我唱到这里，身不由己地下意识回头，突然对上许行舟的眼神，他那样专注地看着我，好像看到什么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一样舒展了眉眼，浅浅地笑起来。
在我唱到“在你的眼中我看到自己的未来”时，我总会回头和许行舟对视，那是我们整场唯一的互动。
在ktv时我也在同样的地方回头，他却不在。
这么多年我都没能改掉这个习惯，我没忘，他也没忘。
我嗓音一颤，循着反复练习的肌肉记忆向下唱完。
“andiseemyfutureinyoureyes
babyi’mdanginthedarkwithyoubetweenmyarms
barefootonthegrass
we’relisteningtoourfavoritesong……”
“在我们相爱的时候不过是孩童一场
爱已至深却道是天真无邪
但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当你吻我当我吻你
我在你眼中看到你眼中的我……”
歌词像童话一样虚幻，爱情总是亘古不变，只有分离没有永别。
错过还会再相遇，分离尽头也重逢。
我或许是不相信爱情的。小时候每次对门放情歌，但凡是个热恋的歌，我妈都会大叫着要我关门，说这种东西都是假的，相信歌词这些鬼话的人活该被骗。
但门挡不住歌声，歌词顺着门缝就钻了进来，我假装坐在椅子上剥毛豆，实际一首一首山崩地裂至死不渝，全溜到耳朵里。
当初一听《有效时限》就喜欢上，或许因为顾辛旅字字句句都透着骨子里对爱情的不信任。
风中烛焰，雨中云烟。
转瞬即逝，昙花一现。
有次寝室夜聊，谈起各自的感情史，谈过两次恋爱的周媛媛作为经验最丰富的人侃侃而谈，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要想不被骗只有互相骗，骗到双方都开心了就是合作共赢的典范。
保持单身二十年的路乔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宣布她从此以后对男人失去兴趣了，并且要周媛媛赔偿她的单身损失金。
我说我这边暧昧的故事倒是要多少有多少，每次就差临门一脚，说到底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恋爱什么时候不该恋爱，这事只能靠直觉，可我又不相信自己的直觉。
周媛媛说切，靠直觉的爱情更短暂，坦白说就是看脸。
路乔问那不靠直觉的爱情呢。
周媛媛大喊笨蛋那当然就是看钱啦。
我问林晓希，你谈过恋爱吗。
林晓希小心地撩开床帘露出一个头，皱了皱秀气的眉毛，说我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高中有一段双向暗恋，最后挑明了却也毕业了，再然后就是平淡地告别各奔东西。
“从此以后对爱情绝望了？”周媛媛爬起来问。
林晓希：“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更现实了。”
路乔：“怎么个现实法儿？认识到没有喜欢能天长地久了？”
“认识到爱情就是没有天长地久的喜欢。”
当时我们一起哈哈哈哄笑了一通，林晓希委屈巴巴地缩回床帘里面细声细气地说不聊了不聊了我要睡觉了。
时隔多年猛地记起，却觉得她说得真对。
是茫然而麻木地追逐天长地久的我们三个愚蠢而不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