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观压根不理解什么是喜欢。
毕竟当时他还只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
林晓希坐在他后面，扎一个很低的马尾，头发又顺又黑，一小握垂在肩上，安静又本分，不像是其他女生的马尾辫，总是张牙舞爪地甩来甩去，时不时就劈头盖脸一巴掌。
程观每次回头说哎你往后去去，林晓希就默默地把桌子往后拖一截，哪怕她的位置已经小到只能勉强能挤下瘦削的身子。
那一刻他心里就扬起一丝异样的快乐和愧疚，肆无忌惮地占据她的空间，然后又在课上十分钟以后不动声色地再往前挪回去，并且克制不住地想她把桌子推回来了吗？还是保持在原位？
推回来了吧？要不然那么窄哪能坐下呢？
下课一看，林晓希的桌子纹丝不动地留在原地，和程观的椅子隔了手掌那么宽的距离。
程观一股无名火往上蹿，恨恨地把椅子往后一摔，嘭地撞到林晓希的桌子，她一顿，笔被撞出去划了一道杠。
她抬头看了程观一眼，眼睛漆黑又湿润，低头不声不响地拿胶布粘掉。
程观的同桌兼学习委员李薇薇被吓了一跳，大剌剌地叫：“程观你搞什么啊吓死我了。”
程观更烦了，扭头就出去踢球。
他踢的不是很好，在家没人和他踢足球，他都是一个人对着大屏幕拿手柄打电子网球，但总是有一帮人愿意跟他一起踢，因为他踢到一半会请大家喝饮料，随便买，有时候放学踢完还会请全队去门口买大鸡排，一人一个，不够再加。
“程哥，”狗腿子张亮凑过来贼兮兮道：“我集卡就差最后一张了，一块钱一包，你看要不然再给我两块，干脆面我都给你吃。”
张亮沉迷集干脆面里的卡，零花钱全都献给了小卖部，隔三差五就求着程观要钱，但他听话又狗腿，程观掏出五块钱给他敷衍了事，收获了一大堆感恩戴德的话。
程观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集这种没有确定性的东西，为了无聊的卡狂吃一包包香精味极重的干脆面，吃得又咸又噎。
只有傻子才会集卡，程观想，但是讨好傻子很容易。
讨好林晓希很难。
他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乎林晓希的想法，从前他只觉得林晓希没有任何存在感，有没有她都一样，因为成绩好又听话，是老师喜欢的学生，偶尔还能抄抄她的作业。
直到有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看法。
2
那天张亮趴在地上拍卡，拍得一脑门汗热血沸腾，坐在地上蹭了一身灰，还神圣地搞了一套仪式又是捏卡又是搓卡又是吹气。
周围一圈男孩就叫嚣：“快一点快一点！你磨蹭什么呢！”
张亮刚输了三张金卡----为此他吃了几十包干脆面，给程观当牛做马做值日拎书包左右讨好才搞来的钱，一转眼全输到其他人口袋里去了，急得他脸涨得通红，结巴道：“都都别催！再再催我不不玩了！”
“哈还输不起了！怂包！”男孩哄笑开。
程观要从走廊过去，结果七八个男孩聚拢着坐在地上，把路给堵严实了，他不悦地想让谁起身挪个地，一眼瞧见自己狗腿子张亮正坐在对面。
“张亮？”他喊：“玩卡呢？”
张亮急得跟火燎似的，血全冲到脑门上：“程……程哥，你先别过来，我我在忙。”
他说话又结巴，程观哪管那么多，把面前两个脑袋往两侧一拨，一脚迈进圈子中间的空地里，左右张望了一番，规矩他不懂，光看表情也看出张亮在吃瘪。
“我来。”他好胜心被激起来，觉得自己颇可以耍帅一番，再者说不就是拍卡吗？有什么难的？
张亮还没来得及反应，手里的金卡被程观一把抽走，其他男孩顿时起哄起来喊着拍拍拍，程观盘腿往地上一坐，摆开架势就把卡往地上摔。
“诶你干什么！”张亮急眼了，心疼得跟滴血似的，眼看着卡拍在地上就是开局，按规矩就不能重来了，在旁边气得跺脚。
程观利落地一拍，一翻，卡纹丝不动。
全场笑到沸腾，男孩的嚷嚷声此起彼伏，对面的王凯翔一边拍地一边大声叫好，张亮只感到耳边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笑声跟巴掌一样抽在他脸上。
程观浑然不觉，正儿八经地又拍了两次。
一次都没翻过来。
硬是拍出个“光头”！
王凯翔立刻一把把地上的牌抓走，跳起来活像个摘了香蕉的猴子，使劲地跺脚又弹起，大吼好！好！拍得好！我发财了！
程观皱眉：“怎么回事，我看你们拍得挺容易的啊，诶诶诶别走再来再来！”他说着就要从旁边那一小叠张亮的卡里再拿。
“你搞什么！”张亮气急了一把夺下来护在怀里，声嘶力竭：“这这是我的卡！你会玩吗你！你赔我金卡！”
程观愣住了，神色一点点冷下来，周遭的人好像都感知到了一样，那群沸腾的男孩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你说什么？”程观问：“再说一遍。”
张亮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红脖子粗，和程观对视，一点点冷静下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事不好。
他爸妈根本就不给他零花钱，而他每个月几十包干脆面全都靠程观。不仅金卡是靠程观的钱吃出来的，这叠卡里所有的都是程观的钱吃出来的。
他费力地把怒火压下去，挤出笑脸：“程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程观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头也不回地走了。
忘恩负义的人让他恶心。
他跟自己发誓，要让张亮付出代价。
3
第二天大课间，程观买了三箱干脆面。
一箱五十个，三箱就是一百五十个，全班二十五个男生，每人按理能拿到六包。
程观招招手，搬箱子的跟班气喘吁吁地把干脆面放在讲台上。
“谁都能拿。”程观开口，全班都静下来了：“玩卡的都随便拿，想吃也能拿，除了张亮。”
“谁敢分给他，就永远别吃我的东西。”
所有人又看向张亮，张亮脸憋得通红，想道歉又没有胆子，急得又开始结巴：“程程程哥……”
“拿吧。”程观把箱子推倒，瀑布一样的干脆面滑出来，男孩全冲上来疯抢，欢呼声淹没了张亮的话。
林晓希坐在位子上，放下笔，静静地抬头看着。
“程程哥……”张亮拼命挤过人群去抓程观：“对对对对不起。”
“别碰我。”程观回头：“你的卡不用还我了，从今以后也别想拿我一分钱。”
张亮面如死灰。
那是一场干脆面的盛宴。
不玩卡的女生也饿了，拿了几包倒在手里吃起来，男生跟疯了一样一包接一包地拆，拆出铜卡就是一顿疯抢，抢得滚作一团桌子椅子全被挤乱，拆出银卡的一边尖叫一边携款潜逃跑到走廊上，又被冲过去的几个好友扑倒在地。
王凯翔居然开出了金卡。他先紧紧攥在手里，然后跑到窗口，趁没有人在他身边，站在椅子上大吼：“我开出金卡了！”
所有男生都是一震。
他嘎嘎大笑着从窗户跳到走廊上，谁都追不上了，教室里一时间充满了艳羡的咒骂声。
张亮跟做梦一样孤零零地站在讲台边，冲锋的男生从他身旁窜过，女生吃着喝着经过，追赶打闹的好友扭作一团，跟儿童节一样热闹，但谁都不敢跟他说话。
仿佛约好了，仿佛是默契，谁都躲开了他，远远就绕路，不愿意和他对视，好像一对视就有要帮助他的嫌疑一般，避之不及。
帮助他，然后跟他一起站在角落里看着其他人又吃又玩又拿卡？
划不来。
程观心满意足地回了座位，前排的男生讨好的把开封的干脆面递过来，程观摆摆手说不饿。
同桌李薇薇大声斥责他：“程观你搞这么多垃圾，我今天怎么做值日啊！”
程观不想理她。
身后突然有了动静，林晓希站了起来，抱着全班的，高高一摞的数学作业本往前走，身后的马尾安静地垂在肩上。
她穿过人群，避开冲撞的男生，走上讲台，在程观的注视中，一步一步径直走向张亮。
程观突然觉得其他声音都静了下来，那一刻只有林晓希的声音安静地穿过嘈杂地班级落到他耳朵里。
她说：“帮我把作业送到数学组可以吗？”
张亮感激不尽地接过一半的作业本，跟在她身后走出了教室。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人的离开，只是大狂欢中无足轻重的插曲。
但程观莫名其妙地就泄了气，觉得是自己输了。
3
程观压根不打算停手。
说到底是张亮不知好歹在先，张亮对不起他，他程观问心无愧。
只要张亮在踢球，程观就不踢。只要张亮在程观踢球的时候跑过来，程观就说喝饮料吗我请客。
于是十几个一身臭汗的男孩跑去小卖部排队喝冰镇可乐，张亮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球场上，没钱来买，也没人玩，一个人颠了几下球，假装毫不在意小卖部的情况，偷偷拿眼角窥视。
等到大家热热闹闹喝完回去，张亮一个人落寞地回教室了。
程观顿时心情大好，连可乐气冲在鼻腔里打出的酸甜的嗝都让人心旷神怡。
这种情况发生了几次，后来大家都看出端倪了，不约而同地开始排挤张亮，张亮要是来踢球，他们就说人满了下次吧，张亮要是摔跤了，他们就一哄而上地嘲笑，好像在比谁笑得更大声，一边笑一边留意程观的神色。
程观就笑笑。
于是所有人更卖力地排斥张亮。
张亮本身冒失，热肠子，一根筋，嘴没遮拦，对谁好是铁了心对谁好，一句话说不拢却又能急眼跳起来，人缘自然算不得好。
程观觉得他咎由自取。
他喝完可乐，往教室走，远远却望见张亮亦步亦趋地跟在林晓希后头，从教学组出来穿过走廊回教室，手里捧着半人高的作业本。
林晓希回头跟他说些什么，张亮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忙不迭点头。
程观抱胸站在走廊尽头。
张亮远远也看见了程观，笑容消失了，林晓希拐过弯也看见了程观，但好像没看见似的面无表情。
程观烦闷的心情跟要炸开似的翻滚，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只知道他从小到大都没这么生气过，也没人敢这么和他对着干。
林晓希帮着张亮，就是和他程观作对。
凭什么？程观想，凭什么要帮那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心里真正想的是，凭什么，凭什么不帮我。
课前他回头，敲了敲林晓希的桌子：“你最近老是让张亮帮你搬作业。”
林晓希拿出下节课用的英语书：“哦。”
“我问你为什么老找他？”
“因为我搬不动。”林晓希直视他的眼睛：“怎么了？”
“你搬不动你找别人啊！”程观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和别人说话总能噎得别人哑口无言，唯独林晓希静静地抬眼看着他，他就想不出说法来。
“别人都在踢球，班里就他一个男生。”林晓希的睫毛柔软地耷拉着，眼神却半点不退缩，抿抿嘴道：“老师来了。”
程观回头，看到老古板英语老师拿着卷子进教室。
他咬咬牙，转回来，恨恨地在心里给林晓希记上一笔。
但他又多了一丝困惑，好像自己从来没认识过身后这个坐了五年前后桌的女生一样。
她从前也这么冷漠吗？她之前跟自己说话也是这么爱答不理的吗？
她之前……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