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再见到许行舟时，他和叶苏已经结成搭档开始准备十大歌星赛了，路乔说服自己是为了支持室友的事业无条件地提供后勤服务，心底隐隐约约知道那些糊弄人的说辞全是幌子。
她只是想再找个机会见见那个笑容温暖的大男孩。
理由是给叶苏送充电宝。
那天的天空是玫瑰色的。
操场高处看台上的叶苏和许行舟在巨大的贝壳穹顶下显得渺小，萧瑟的秋风打着卷从空旷的塑料座椅间隙吹过，一团团落叶肆意旋转飞舞。
路乔注意到许行舟的吉他上有一道明显磕坏了漆的白痕，心里愧疚地一揪。
“吉他是我弄坏的吧？”她把充电宝递给叶苏，开口问道。
许行舟一愣，咧嘴笑笑，露出白白的牙：“不是呢，是我自己撞的。”
路乔知道他在说谎。
“我能陪你们排练吗？”她犹豫地问，不知道揣着的是对谁的愧疚，亦或两者都有。
“好啊好啊。”两人一口答应。
那个夜晚像梦一样，叶苏的歌声带着一种朦胧的混响效果，比平时说话的声音更慵懒更有磁性，吉他的声音澄澈干净，像是那天的晚风，透明地飘在空中。
每个音符却又清晰空灵，如映着蓝天色泽的电线，笔直清晰，毫不拖泥带水。
许行舟的手指修长地在弦上挪动着，指尖下压，轻而稳，扎扎实实，捋起的袖子下是放松的手臂线条，抱着吉他的时候放松得像是休憩，旋律却从放松的怀抱中飞了出来。
他侧着头看着叶苏，风吹起额发，露出温润秀气的一张脸，嘴唇抿起，眸光闪烁，清澈动人。
路乔从前笃信自己的理想型是穿着白衬衫的大学霸，那一刻却被一个不修边幅，套着宽松暗灰绒卫衣的吉他手崩塌得彻彻底底。
她相信自己在许行舟的眼睛里看到了光。
后来她才知道那光为叶苏而亮。
5
路乔拎着711的大包，终于爬上了哲思楼七楼，推开音乐教室的门：“小叶子？”
许行舟低着头抱着吉他调音，勾着腿坐在高脚凳上，白运动鞋和卷起的裤脚之间露出骨骼分明的脚踝。
叶苏坐在钢琴前面瞎玩，看到路乔跳起来道：“太好了我快饿死了。”
“辛苦辛苦。”许行舟抬头。
三人围坐在音乐教室后面啃热乎乎的饭团，叶苏拿着的是芝士烤鸡排，一咬下去嘎吱脆响。
“你们要排到几点？”路乔满嘴都是金枪鱼蛋黄酱，含糊不清地问。
“一直到晚上哲思楼关门。”许行舟回答。
“我要去图书馆。”路乔算了一下：“我学到十点回来和你们一起回寝室吧？”
“你好认真啊。”许行舟感慨。
“咕，”叶苏想插话，结果打了个嗝，许行舟扑哧一下笑出声，把雪碧罐开了以后送她手里：“慢点，别噎着。”
“呼……我是想说对，”叶苏终于咽下去，竖起拇指：“路乔可是志愿上北大的女人，是高考没考好所以沦落到文卷的学神。”
“这么厉害。”许行舟惊讶地看着她。
路乔再熟悉不过这种惊叹，从小到大她都在同龄人仰慕的目光中长大，活脱脱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打小她妈和别人一起打麻将，必吹的经典项目就是我女儿又考了年级前十，就是上北大的料。
但这种吹捧在高考后戛然而止。那些跟她妈一起打麻将的街坊邻居见面就问你家路乔上北大了吧？她妈就尴尬地笑笑说没有她去文卷了，我跟你说文卷也是全国顶尖的……
邻居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是啊上不上北大都一样，是金子在哪都发光嘛。
背地里却是交头接耳：牛皮吹破了吧？还北大呢。就她天天拽得跟什么似的，我要是她啊我事先话就不说死，给自己留条后路嘛，现在怎么着，打脸了吧？
她妈渐渐不去打麻将了，也不对她笑了。
路过房间的时候，她妈会突然吼一声，看什么书，出来做做家务不行吗？看书有什么用？
都高考完了，看书有什么用？
你永远都不是北大最优秀的那批人了，你遇到的人都不如你，到时候小心点！别放任自己堕落，听到没有？！不要跟他们同流合污！心里的弦给我绷紧点，不许松懈！
“不厉害。”路乔硬生生地说：“没小叶子说得那样。”
叶苏嘻嘻一笑，心大得很，全不在意路乔突然言辞的转变。
路乔深吸一口气，一口把剩下的饭团全吞了。
是，她是比现在的同学都优秀。
她现在要做的，只是减肥，然后证明给他们看，她不仅仅会学习。
只要她想变美，她就能做到。
6
路乔开始减肥。
她制定了严格的饮食安排，打印了8x13的周计划表，四周一个月计划，三月一个季计划，最后是一个半年瘦到一百斤以下的终极计划。
早饭是补充蛋白质的一个鸡蛋和一杯脱脂牛奶。
午饭是水煮蔬菜和袋装鸡胸肉。
晚饭是一个苹果和一杯速溶豆浆。
零食是黄瓜，传说中一天吃十斤都不会胖的减脂神器。
不仅每天要创造一千卡路里的热量缺口，还要晚上坚持跑十公里，临睡前做床上的肌肉训练，尤其是刻画腿部线条。
达成目标是很简单的事情，当年高考前她也是按部就班地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一分钟都不松懈。
但她这次错了。
7
路乔开始无缘无故地头晕。
在图书馆学习的时候，平时她能心无旁骛地坐四个小时，现在刚坐一小时，整个人毛燥燥地难受，书本上的字不往脑子里进，她拼了命地集中注意力，但身子跟被掏空了似的虚，低级错误犯了一个又一个。
平时上楼只是腿酸喘气，现在她眼前出现了挥之不去的黑影和金星，血液一阵一阵往头顶冲，她只有扶着扶手靠在墙上缓一会，才能继续上楼。
她变得更暴躁，暴躁到哪怕只是别人无心的一句话都好像能炸开她胃里的汽油桶，情绪波澜掀起来，理智的小舟被顶在浪尖上摇摇欲坠。她时常一点就炸，暴跳如雷，之后又懊悔地低三下四去道歉。
她早上四五点就被饿醒，饿到整个人瘫软地陷在被子里，脑子似乎迟缓了，一个念头要想很久才会被消化，而转瞬之间又忘了自己刚刚在想什么。
她像疯了一样开始吃黄瓜，吃了一整根，又一整根，胃里全是一股泥土和草的味道，一打嗝，胃酸混着绿色的汁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她一向睡眠很好，现在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失眠又脱发，挠头的时候一大把一大把的枯发缠在指头上。肚子干瘪得吸在脊梁上，有时突然发出咕噜噜的巨响，烧心的酸水顺着食道往上涌，火辣辣得疼。
她闻到了牛肉粉的香气。
路乔翻身坐起来，太香了，热腾腾的蒸汽往寝室顶飘，红烧牛肉的肉香，辣子油的辛辣，嗦粉的声音刺溜一声很响，再然后是搅拌声，吞咽声，在她的耳廓里无限放大震耳欲聋，香味宛如实质一般往鼻孔里钻。
路乔头皮发麻，刷的打开床帘：“谁在吃东西？”
“额……我？”叶苏小心翼翼地抬头：“吵到你了？”
路乔刷的一下把帘子合上，拼命暗示自己睡觉，睡着了起来就能吃水煮鸡蛋……那个闻起来跟鸡屎味没什么区别的鸡蛋，和干瘪瘪的脱脂牛奶……
叶苏吃得声音很小了，小到她侧耳去听都几乎听不到，但幻想的画面还在眼前挥之不去，红辣辣的汤汁，晶莹剔透的粉条，大块大块入口即化的牛肉，掺着肉香的浓汤……
她的胃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攥着，连着心脏都开始抽痛。
“别吃了！”路乔气疯了，又一次爬起来：“大半夜的吃什么东西？！让不让人睡觉了？！”
“你吵死了！吓我两次了都！”周媛媛摘下耳机吼道：“搞什么啊你自己晚上不也吃泡面吗？！爱睡不睡喊什么啊？”
“关你屁事啊！”路乔蓬着头发跳下床，疯了似的光着脚跳：“我饿死了！我受不了了我也要吃！你吃东西为什么不喊我！？你存心的！你存心诱惑我的！大半夜的明知道我在减肥……”
减肥两个字像是禁忌，把她的嘴堵上了。
“我不知道诶……”叶苏茫然地愣住了，路乔才想起自己羞于把减肥的事告诉别人。
说来也奇怪，她就是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在减肥。
“你要不吃一点？”叶苏讨好地把牛肉粉递过来：“虽然快被我吃完了……”
“我不要！”路乔看着只剩个底的牛肉粉，感觉自己快哭了，她觉得自己是疯了，是真的疯了，她什么都想吃，她现在就要穿衣服出去吃东西。
“好啦路乔先把鞋穿上，小心着凉。”林晓希打圆场：“我这里有奥利奥你吃不吃？”
路乔接过奥利奥，披了外套，趴在桌上擤鼻子，然后撕开包装，对自己说就吃一片。
一包奥利奥580大卡，但是只吃一片的话……
巧克力和奶油的味道在舌尖上爆开。
路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牙齿折碎饼干的脆响，夹心奶油的清甜，罪恶和堕落的滋味像是电流蹿过舌头，在脑海里炸开噼里啪啦的火光，那一刻她心里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有吞咽，吞咽，吞咽。
她像是木偶一般，塞了一片又一片，一片又一片，她几乎已经尝不出味道，过猛地咀嚼划破了上颚娇嫩的皮肉，还没吃完嘴里的就又塞入了下一片……等她意识到的时候，袋子已经空了。
整整580大卡。
路乔还是饿。
这股饿像是猛兽一样一直蛰伏着，不能被黄瓜满足，不能被脱脂牛奶满足，不能被水煮蛋满足，奥利奥落下去没有填满胃，掉进黑洞一般消失了，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饱腹感。
苏醒的猛兽睁开了眼睛。
路乔手指不受自己控制，僵硬地拿起手机……她想吃炸鸡……肯德基应该可以……汉堡，圣代，还有鸡块……可乐，薯条……如果买个全家桶呢……
下单了。
路乔默默地看着配送界面，心中困兽龇牙咧嘴地咆哮，她没办法等，一分钟都等不了。
还有脱脂奶粉。
她跳起来从柜子里翻出每天早上都会精准地挖两勺20g奶粉的奶粉罐，奶粉落进杯子里，像雪。
她无法忍受冲泡奶粉的等待过程。
路乔试探着把干奶粉放进嘴里。
是甜的。
奶粉在舌尖上温柔地化开，浓郁的奶香溢出满了口腔，干燥的粉末吸收了水分溶解成奶酪一般的丝滑质感，她舀了一口又一口。
奶粉的热量……脱脂奶粉一勺36大卡，她吃了多少勺？
太噎了，路乔被狠狠呛到，嘴里的粉末冲开飘进嗓子眼，顿时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她好像感到其他三个人投来的视线，拼命摆手，灌下清水捶着胸口。
顺下去了，她麻木地拿起勺子，接着吃。
她记不得自己吃了多少勺了。
但是既然都吃了，今天就放纵一天，不算过分，毕竟已经瘦了三斤了……吃一顿能胖多少？
肯德基的外卖到了，她蹑手蹑脚地下楼……如果在寝室吃，就会被她们发现自己半夜暴食，那之前说要减肥的话岂不是自己打脸吗？
路乔躲在楼梯道，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没关严的顶窗吹进来阵阵夜风，她只穿了一件睡衣，冻得手脚发抖。
但没关系，裤子脏了没关系，着凉没关系，吃得快一点就行了。
路乔颤抖地撕开包装，把汉堡塞在嘴里，炸鸡酥脆的表皮，鲜嫩多汁的鸡肉，汉堡带着芝麻香气的软面包，浓郁鲜甜的沙拉酱，再挖满满一勺冰凉的巧克力圣代，奶香和巧克力酱和炸鸡的味道混成一团在嘴里共鸣。513卡。
她抓起一把薯条塞在嘴里。400卡。
她狼吞虎咽地将滚烫的蛋挞心和酥脆的挞皮一个接一个吃掉。786卡。
她大口大口地吞咽冰淇淋，食物像是没有阻隔一般从嘴里落到胃里，寒气冻的舌头失去了知觉，但她停不下来。322卡。
袋子空了。
路乔茫然地坐在地上，散落一地的包装袋，胃从空到饱到撑到炸开，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前一刻她还饿得几近疯狂，后一刻她发现自己的胃痛到要裂开。
打得饱嗝混杂着所有食物的味道，翻滚着抵到嗓子眼，她一瞬间要吐出来，又下意识地咽回去。
她颤抖地摸到自己鼓涨的胃部，恐怖得一个硬邦邦的凸起，她不敢动，不敢起身，她怕一个挪动就会死掉，她浑身都在发烫，冒汗，喘不过气来似的急促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好像要压破自己的胃部。
她缓缓地，缓缓地靠在墙上，对自己说别怕，等消化了一点，我就把垃圾收掉，然后回去乖乖睡觉。
别怕，没事的。
她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