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许行舟开始陪她吃饭，早饭午饭晚饭水果。
陪她吃零食，零食袋拿在他的手里。
陪她跑步，夜晚的操场上只有两侧的大照灯发出明亮的光，影子长长地并列在一起，他们从光明的地方跑入黑暗，又从黑暗的地方跑入光明。
许行舟的朋友发现他身边总有个女生形影不离，就挤眉弄眼：“女朋友？介绍一下？”
许行舟就笑笑说：“是我朋友。”
按照约定，他保密。
路乔的朋友发现她身边总有个男生形影不离，就暗戳戳地咬耳朵：“是学长吗？有情况？”
路乔就鄙夷地撇撇嘴：“什么眼神啊，像情侣吗就问？”
“像啊像啊，不是情侣干嘛天天一起吃饭？说啊是不是啊？”
路乔故作高深地光摇头不说话，心里全是不可告人的小小的快乐，逐渐好转的饮食习惯，一点点回归正常的作息，缓慢但持续下降的体重，还有心里日益膨胀绽放的满足，就像是一盅冰过的甜酒惹人微醺。
许行舟鼓励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去参加联谊舞会，路乔说不行我没瘦下来，我这么胖穿什么裙子参加什么鬼舞会。
许行舟认真说可我觉得你挺好看的，为什么不试试呢？
他拉着路乔去后街的裙装店，一挑再挑，每次老板愧疚地说不好意思没你的号了，路乔都恨不得在地板缝里钻进去。
许行舟仿佛没听到，最后敲定了一条极为宽松的黑□□纱连体阔摆裙，裙摆的网纱处错落有致地贴了许多亮片，像是流淌的星河。
“试试吧。”他说。
路乔没办法拒绝。
从更衣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忐忑不安地抓着裙边，结结巴巴：“丑……丑吗？”
老板娘夸张地尖叫：“天呐这裙子太适合你啦，快给你男朋友看看！”
许行舟走过来眉开眼笑：“你自己转过来看看？”
她被许行舟推着转过身，背后的大试衣镜里映出自己的模样，黑色最是显瘦，连衣裙把肚子上的肉全遮掩了起来，由上到下线条流畅，宽阔的裙摆一直盖到脚面，压根看不出腿粗来，只能看见随着走路一闪一闪的银河般的亮片。
她一晃神，好像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色裙子又瘦又美的小姑娘。
她扑哧一笑：“搞什么鬼啊居然还可以。”
她拘谨地站在镜子前，缩手缩脚的都好像不是自己了。许行舟看着镜子里的她，低头帮她整了整肩带上的蝴蝶结。
他弹吉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节轻轻地扫过路乔的肩膀，手指翻飞绽开黑色绸缎的蝴蝶结。
路乔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镜子里他认真而温柔的侧脸，镜子后映照着店外一碧如洗的蓝天，碎嘴的老板娘嘀嘀咕咕地夸自己的裙子，店里四散飘着柠檬果茶的甜香。
很多很多年后，她都记得这一刻，细碎而盛大，像是花开的声音。
原来这就是喜欢。
11
她不愿一个人去舞会，就喊着叶苏一起。
大厅里灯火通明，两排长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蛋糕和小点心，无限量的免费碳酸饮料，还有分装好的小碟子果盘，路乔咽了咽口水，心说就算许行舟不在，也不能放纵自己。
叶苏好像没什么兴致，不去跳舞，先委委屈屈地缩着坐在角落里。
“去跳嘛！你坐在这里联个鬼的谊呢？”路乔催促，她兴致勃勃，为了舞会特地一周都少食多餐，甚至比当初试裙子的时候还瘦。
“我穿得风格不对……”叶苏拉着她小声说。
路乔不明所以，抬头猛地看见大落地窗清晰得映照出整个大厅里每个人的身影，有好几个人在看她们，又刻意挪开视线，然后又是另几个人侧头小心地注视着她们，总有几个视线黏在叶苏身上。
叶苏不自在地拉了拉裙角。
路乔默默地盯着落地窗看，叶苏的头发被随随便便地挽起来，露出洁白的后颈，细碎的发丝垂在耳后，肌肤莹白如玉，大红吊带长裙严丝合缝地勾勒出身体的线条，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透着一股天然甚至原始的震撼人心的力量。镂空的部分露出纤细分明的蝴蝶骨和微微凹陷的腰脊，令人遐想地向下延伸。
她站在叶苏旁边，镜子里映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黑色轮廓，四四方方，好像有叶苏两个宽，从上到下一般粗，宽松的裙子遮蔽了肥肉，也扼杀了所有少女应该有的线条，远远望去像是公主身边的女仆，甚至不是女仆，是扫地的大妈。
突然爆发的沮丧和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路乔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她掉头就想回家，又意识到是自己拉着叶苏来的。
她注定要被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在所有人的脑海中，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和叶苏做对比，鲜明的，残忍的，鲜血淋漓的对比。
她这么久的努力算什么？她拼死拼活地挨饿又自救算什么？
她活得像个笑话一样。
心里的猛兽好像又醒来了，恶魔一样低声呢喃，别努力了，别减肥了，别想许行舟了，去吃蛋糕吧，去吃吧，吃完就会开心起来。
路乔摇摇晃晃地往蛋糕堆那里走，听见自己虚无缥缈的声音：“我去拿蛋糕……”
“谢谢。”叶苏的回答被掩盖在喧哗中。
12
叶苏兴高采烈地把沈恒介绍给路乔，并且催促她们去跳舞。
沈恒穿着皱巴巴的白衬衫，一头乱卷发，架着黑框眼镜，瘦高的个子搭配长而宽大的手脚，小心翼翼地跟在路乔后面，结巴着问：“叶苏她……她不跳舞吗？”
“别问我。”路乔硬邦邦地回答：“去问她。”
沈恒不敢，路乔也知道他不敢。
男生看到叶苏，都会有点怯场，哪怕叶苏其实压根就没想摆架子。
“那你……我们跳吧？”沈恒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路乔的胳膊。
路乔深吸一口气，反手一把抓着他的手腕，一字一顿：“我要去吃，你要么去跳，要么闭嘴。”
沈恒被她突然爆发的气势吓到了，想走又不敢走，乖乖跟在她后面去拿蛋糕，还给她占了个座，让她有了一个小桌子可以坐着慢慢吃。
路乔塞了四块蛋糕下去，不好意思再去拿了，沈恒默默把自己的蛋糕往她这边推：“把我的吃了吧。”
路乔瞪了他一眼，没客气，也吃掉了。
吃完了，他两大眼瞪小眼坐在桌子两头，一言不发，路乔感觉自己窜出来的食欲被稍稍压抑了一些，这段时间一直保持的良好作息降低了她满足的阈值，于是她心平气和地说：“我吃饱了，你去找别人吧。”
沈恒小声说：“别人都有伴了。”
路乔一愣，也是，都开场快一小时了，男女人数都是安排好的，想跳舞的都找到伴了。
“对不起，”路乔说：“那我们聊聊天吧。”
“聊什么？”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聊什么。”路乔有些不耐烦，但她现在回去，叶苏八成要问怎么跳得这么快就结束了。
她受不了叶苏无辜又天真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表里不一的坏人。
“我……额我不太会和女孩子聊天。”沈恒耿直过头了，他支支吾吾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哦，那你刚刚还主动去找叶苏？”路乔心说就你这水平还敢上前和叶苏搭话跳舞，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沈恒脸更红了：“因为……我看她好像没人约。”
“废话！那是因为没人敢约。”路乔给他逗笑了：“你看看哪个男生主动找她？你是真迟钝还是假迟钝，你凭什么觉得她愿意跟你跳？”
“我就……觉得……而且她确实也不愿意跟我跳……”沈恒越说声音越小，都快从椅子上滑下去了。
路乔心软了：“她不是不愿意跟你跳，她是傻啦吧唧觉得自己穿的裙子不合适……对，我知道没什么不合适的，但她脑子比较单纯知道吧，人不可貌相，她看起来是个御姐，其实跟个小孩似的。”
“哦……哦。”沈恒点头。
“你要不说说自己的爱好什么的？”路乔手把手教他。
“我喜欢看小说……侦探小说……”沈恒思考了下：“最近在看爱伦坡合集……”
“我也是！”路乔震惊道。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联谊舞会上找到同好，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生面对面坐着，就着侦探小说发展史聊了整整一个多个小时。聊到浑然忘我，当沈恒开始枚举名侦探柯南里某些胡扯八道的作案手法有多离谱的时候，路乔怀疑自己的笑声能传到隔着两堵墙外的叶苏的耳朵里。
离开的时候沈恒加了她微信，说以后有机会再聊。
路乔打开微信，看到自己刚刚错过的消息，来自许行舟：
——玩得开心吗？回来的时候注意安全？拍照了吗？
路乔颐指气使：“小叶子你往后站站，我给你拍一张。”
叶苏很无所谓地让她拍了，甚至懒得看一眼拍得好看不好看。
路乔看了看照片，是好看的，转手发给许行舟。
好看，许行舟说。
后来很久以后，路乔回想那一刻，尽管她发的不是自己的照片，许行舟也没有问为什么。
或者说，尽管许行舟没有说要看谁的照片，她好像在潜意识里就知道，他想看叶苏。
但她还有时间，还有时间再自欺欺人。
13
路乔和许行舟的关系在变好。
许行舟和叶苏的关系也在变好。
当他们一举拿下海选亚军，成为有史以来获得最好成绩的新生选手时，全场一千多校友齐声高呼“在一起！在一起！”，声潮接连不断地涌起，层层叠叠，甚至盖过了许行舟话筒里的获奖感言。
舞台上叶苏的裙子洁白如雪，她在铺天盖地的鼓掌声中优雅地弯腰鞠躬，许行舟含笑跟着她一起鞠躬，满眼都是她的身影。
在那以后，许行舟依然没有变化，陪她吃饭，陪她跑步，但他的朋友再也不问“这是你女朋友吗”。
他们问：叶苏呢？
路乔的朋友也不再八卦问这是你男朋友吗？
她们都知道这是许行舟。
她们都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许行舟大概是和叶苏要在一起的。
路乔渐渐不想去吃饭了，也不想去跑步了。
她偶尔开始拒绝许行舟，直到拒绝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多到他也感觉到不对劲，不再主动邀请她。
路乔问自己，为什么明明想靠近他，却实际不断远离他。
她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
那天排练完，也是决赛前最后一次排练。许行舟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然后转身小声跟路乔说：“等我一下可以吗？”
路乔点头。
叶苏先走了，许行舟单肩背着吉他包，和当初一样，和路乔并排走在路上，树叶的影子摇晃着在冷色铺满的地面上摇曳，风吹过成排的树冠发出海浪般的声响。
“我决定跟叶苏表白。”许行舟停下脚步，突然说。
路乔站住了，她盯着地上摇晃的树影说：“好啊。”
“就在决赛以后。”许行舟补充。
“好啊。”路乔好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不确定自己究竟发声了没有，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并没有震惊，也没有心碎，头脑异乎寻常的平静，冷漠，空旷，像月色一样凉薄。
她好像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会发生，真的发生的时候，只感觉如释重负，身子轻飘飘的，终于停下了疲惫不堪的自欺欺人，带着一丝轻蔑的自嘲。
以及某些再也无法愈合的破裂。
“你……”许行舟沉浸在紧张中，忽视了她不太正常的反应：“觉得怎么样？我觉得你好像跟叶苏很熟。”
“很熟。”路乔轻声说，她们一起上课，一起回寝室，一起刷牙，一起参加活动，没有理由不熟。
“所以你觉得怎么样？”
“好啊。”
“不，我是说具体一点，”许行舟急了，带着恳求的口吻：“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其他人都觉得我们很配，但我不知道叶苏怎么想，我感觉她什么都没想，也有可能是我不了解她，你觉得她怎么想？”
路乔抬起头，许行舟的脸庞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色，铁丝网的阴影弯弯扭扭地投射下来，他急切地注视着路乔的眼睛，好像想从中寻找到一些能支撑他继续的肯定的神色。
“你是要我帮忙吗？”路乔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是的。当然。”许行舟点头：“除了你还有人能帮我吗？”
路乔笑了，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唯独笑的时候会牵扯着胸口撕裂一样的痛：“确实只有我能帮你。”
“可以吗？”许行舟眨眼：“你先帮我保密，我还没具体想好怎么办。”
“可以。”路乔缓缓说，好像要凝聚所有的力气才能开口。
“我帮你，我也保密。”她说。
我欠你的。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