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琅跟着公孙怀住到宫外已经尘埃落定。出了宫,她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不必再畏手畏脚,府里的奴仆待她也客客气气,甚至恭恭敬敬。
都是托了公孙怀的福,人人把她当成半个主子,阿琅讪讪默认,借着他的威风畅行无阻。
虽说搬出了宫,公孙怀仍和从前一样,每日起早贪黑,行走东厂、皇宫和新宅之间。白天他不在宅子里,也不带阿琅出去,久而久之,她挺无聊的。
三进院的东面另有一座跨院,亭台楼阁,假山环绕,溪水潺潺,通常富贵人家的大宅子里少不了如此捯饬一番,公孙怀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人,他的私人住宅自然点缀得一丝不苟,风雅清高。
这园子有个名字,叫亘园,万物永恒,野心倒也不小。过两日就是重阳佳节,园子里金黄一片,这个时节,菊花独占鳌头。
可惜登高赏菊,只留了她一人。
听闻太后要从西苑回宫过重阳,早一个月前宫里就忙活开了,公孙怀更是千头万绪,不曾停歇。太后回宫在即,万事马虎不得,他一心办好差事,讨主子欢心。
这个重阳节,他多半会留在宫里陪侍在太后和皇帝身侧。
往年过节还有阿玕陪着,今年她就只能形单影只,对着满园黄金,长吁短叹。
两日后,水光潋滟晴方好,每逢佳节倍思亲,呼朋引伴登高赏菊插茱萸。公孙怀果不其然一早进了宫,阿琅独自在亘园假山上的亭子里赏菊、叹气。
“丫头,唉声叹气的,想什么呢?”
这个声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会是胡思乱想太多,出现幻听了吧?
“在想我么?”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现身在她眼前,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阿琅才彻底清醒,这不是幻觉。
“宋大人,您怎么会在这儿?”阿琅震惊极了,万万没想到宋世良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公孙怀的宅子里,他是怎么进来的?
“在宫里打听不到你的消息,竟不知是出了宫,公孙怀把你藏得真够深的,费了我好大的劲才找到这儿,想挡我的路,没门儿!”
东厂督主遭人刺杀一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刺客的尸首还挂在西市的木桩上,宋世良当天就找人打听了来龙去脉,才知道公孙怀在宫外安了宅子,搬迁的这一日遭遇刺杀。
公孙怀坏事做尽,早晚有人会替天行道,可刺杀他的人也并非善类。宋世良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查看过尸首,那人手臂上纹着公鸡刺青,与当年发现他父亲尸身时,手握的布料上的纹饰一模一样。
十年来,与东厂对抗的同时,他不忘追查他父亲的真正死因。
他想知道,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在此之前,宋世良更想找到阿琅。
公孙怀忽然带她出宫,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宋大人您有本事,想去哪儿谁也拦不住您,可不管您怎么进来的,这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还是赶紧离开吧!”阿琅见到宋世良没来由一阵心慌,直直把人往外赶,也不怕惹怒了他。
“你这丫头也忒没良心,我大费周章找到了你,话还没说上几句就赶人,好,赶我走是吧,那咱们一起走!”宋世良一脸不满,想整人,于是拦腰把阿琅扛了起来。她身形瘦小,扛在肩头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阿琅被他这一粗鲁的举动吓得形神俱灭,要是叫人瞧见了,那就麻烦大了!
“宋大人!快放我下来!”她怕把宅子里的人引来,不敢大声嚷嚷,唯有捶打他的后背,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控诉。
“重阳佳节,你就不想见见你的亲人?”
阿琅静默片刻,试探道:“您能让我见阿玕?”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带你去见他。”宋世良扬眉一笑。
实际上,她不喜欢被人要挟,更不喜欢被人捉弄,长久以来,她忍气吞声一是为了活命,二也想要忍辱负重。
“大人想让我们姐弟相见,也不必如此折腾,您传了消息,我自会想方设法前去。”即便他传来的消息极有可能被东厂拦截,总好过她现在这幅德行丢人现眼。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若我今日不亲自前来,你真能顺利走出这门?”
宋世良说得一点没错,她虽能仗着公孙怀撑腰,府里的人对她唯命是从,可她并不能为所欲为,她出不了提督府的大门,出宫以来,她还没上过大街。
公孙怀把她当成笼中之鸟圈养在这大宅院内,与世隔绝。
“你是人,不是玩物,他不该圈禁你。”宋世良眼神暗沉下来,神情严肃道。
“不是您想……”
“我这就带你飞出这牢笼!”没留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已从这假山上一跃而下,阿琅惊慌闭眼,他速度极快,耳边的劲风簌簌呼啸而过,她不敢松手,只能紧紧抓着他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他们停在后院的一面白墙下。
阿琅当他有什么飞天遁地的本事,不过是跟她一样,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他放下阿琅,几步蹬腿,借力翻上了墙。院墙高不过紫禁城的红墙,可若没点看家本领在身上,单凭一己之力,也不容易翻过这座墙。
宋世良坐在灰瓦头上,甩下一条长长的皮鞭,“抓着它,沿着墙壁往上爬,放心,在你上来之前,我不会松手。”
这一幕何曾相似,阿琅昂首笑道:“您就不怕我跑了么?”
宋世良挑眉,“就算你跑得再远,我也一样能把你抓回来。”
大放厥词,阿琅冷哼一声,但是他如此顽固不化,或许还真有这个本事。
“怎么样?”宋世良眯眼胁迫。
阿琅不再与他周旋,再这么耗下去,怕是真走不了了。
她想见阿玕。
最终她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心愿,跟宋世良跑了。
*
重阳佳节,登高望远,紫禁城的后花园里有一座太湖山石堆成的堆绣山,背靠着高大的宫墙,腾空而立,山顶建有一座御景亭,四角攒尖夔金宝顶,从亭中放眼远眺,南可见紫禁城,北可望万岁山,往西就是西苑,尽在目中。
每年九月初九,帝后奉皇太后在此登高望远,共赏秋菊,举杯宴饮,共度佳节。
假山下面,锦衣卫执仪仗,重要节日自然由锦衣卫指挥使刘顺谦带队,宋世良才得了闲在宫外溜达。
御景亭上,除帝后与皇太后外,还有皇帝的几位嫔妃偕同赏景。
皇太后久居宫外,如今借着重阳佳节回宫,便打算回宫居住,想与小辈们共享天伦。
皇太后年仅三十五,风华正茂,她今天一袭金黄色的吉服,对襟上袄衣身地纹为缠枝菊花,前身两片方补上左右各饰菊花及云纹、海水、山石,后身整片方补图案相同,下裙为红织金云龙海水纹襕裙,戴全套头面,珠翠钗鬟,富贵荣华,明艳动人,哪里像是有个十六岁孩子的女人,乍看也就二十出头,后宫的女人们谁不艳羡她的这份驻颜功夫!
“瞧来瞧去,每年都是一个花样,今年怎么不多备几个品种?也好叫大家伙儿多多尽兴,公孙怀,这谁办的差事?”太后一向穷奢极欲,什么都要最好的,为了巴结讨好她,大臣们有时候不得不自掏腰包。
公孙怀在后宫早晚看人脸色,揣度人心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园林种艺属司苑局管理,栽植菊花盆景的差事自然落到司苑局掌印冯振元的手上。
可惜,这个冯振元勾结王正莲想参他一本,他又岂会让自己腹背受敌,可要做得滴水不漏,还得让他自己犯点错。
宫后苑的菊种都是早就备好的,每天都有人负责看护,但他想找人懂点手脚,也并非难事。重阳前一日夜里,菊花死了大半,报到司苑局,冯振元吓得魂飞魄散,想方设法补救,可终究还是心灰意冷了,就在这个时候,公孙怀向他伸出了援手。
“回太后,自然是冯公公办的差。”公孙怀立在一旁,不急不缓道。
太后双眉一扬,语气不善道:“去把冯振元给我叫来!”
“太后息怒,请您再好好看一看。”公孙怀伸手略一指向苑中,但见花团锦簇向四周慢慢扩散,没想到安放在苑中的花卉竟都像变戏法似的,活了!
所有人惊喜地瞪大双眼,短短片刻,花团已然散开,露出另一番新的面貌:近百种菊花组成的一个“寿”字跃然眼前。
“好啊!原来这个冯振元玩得是这个花样儿,果真别出心裁,与众不同,传哀家懿旨,赏!”太后喜欢新奇的事物,这一点小皇帝遗传于她,能讨得她欢心的当然不是冯振元,而是他,公孙怀。
只是公孙怀不动声色,把邀功的机会拱手让了人,倒不是因为他多么宽宏大量,而是要让那些与他作对的人明白一件事:他有的是本事让人能从哪里爬起来就能从哪里掉下去。
没有人可以走出他设下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