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浓稠的夜色像是化不开的墨渍，来自花房外的雨声淅淅沥沥，郁从渊本不该听见如此细微的声响,但他现在不仅能听见,这声音落入耳中,还十分震耳。
此刻,距离出发时间仅有五个小时。
三个小时之前，郁从渊离开医院,回到基地,在床上辗转反侧数小时，却没有一丝睡意，脑子里好像被上了发条，连接着一台永动机,发条永不停转,他的精神和肉|体就永不疲惫。
郁从渊睁着眼，在黑暗中寻找天花板的接缝，他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放空,既不去想雨不停歇的话战机该怎么起飞，也不去想李医生那一番关于身体异变的理论，就只是安静的躺着、看着……
半个小时后,郁从渊穿戴齐整，推门而出。
在联邦内，不论什么时候,郁上校似乎总是一丝不苟,衣服下摆扎进军裤里，笔直匀亭的双腿收进高帮军靴，踏出的每一步声响,都短促而沉闷，映衬着暗沉的脸色，无端令人心悸。
快要走出基地时，巡逻的士兵叫住了他，小跑过来，看清他的样貌后，忙不迭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没想到是上校您。”
郁从渊摆手表示无碍：“这本就是你们的职责。”
那两名巡逻士兵本以为像郁上校这种“传说中”的清高人物，合该只有“点头”、“瞪人”这类外显的动作以示高冷，没想到他不仅没怪罪，反而还肯定了自己的工作，险些感动哭了。
郁从渊目光转了一圈，将不远处的几支巡逻队收入眼中，不经意的问了一句：“最近夜里都有这么多人值守巡逻？”
小士兵说：“害，前面不是查出了一个非法倒卖|军火的团队嘛，那个团队的人都是神经病，隔三差五搞自杀式袭击，简直了。”
郁从渊一字不落的听完，心道这小士兵颇有威克斯的风范，就听对方问道：“对了，这么晚了上校您出来，是有任务？”
郁从渊清冷的性格注定了他不会和人多费唇舌，更遑论一名巡逻小兵，避而不答道：“不用管我，你们接着巡逻去吧。”
“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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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后面有座小山坳，说是山坳，实则只是黄土堆起来的土堆，经年日久无人管理，一些无危害的野草在此疯长，如不清理，一年就能长到半人高。
在任务最频繁的前几年，这里每一天都有人来，时常可以看见有人抱着自己兑的劣质白酒坐在一把枪的面前边喝边哭。
那时候野草长不起来，疯狂蔓延生长的，只有一支又一支，屹立不倒的枪管。
这里是枪冢。
队友的坟墓。
这里的枪太多了，实际上郁从渊也记不得林沛西的配枪是哪一支了，所以通常都是走到边缘就止步，像是不敢进一样。
郁从渊就在这里站了一晚上。
清晨齐青轩通过终端定位找来时，还以为自己面前站的是一尊雕像，不会动，不会笑，目光一直盯着某个地方，连双肩和袖口沾了晨露也浑然不觉。
看那濡湿痕迹，齐青轩估摸着得有两仨小时。
“你在这儿站了多久啊？”见郁从渊对他的声音有反应，哪怕这点反应仅仅是垂了垂眼，齐青轩自问自答，“不会是站了一晚上吧。”
旋即抬手指指肩膀和头顶，提醒道，“落叶。”
郁从渊身后就是一棵大树，一晚上疯狂落叶，还都不是枯叶，全是油光水滑的嫩绿叶片，缀在上校发间和肩上，甚至有一片不知怎么落到了衣襟里，在衣襟边缘隐隐顶出个绿油油的“脑袋尖儿”。
齐青轩毫不怀疑，如果郁上校再在这里多站一会儿，掉下来的落叶说不定会把人埋了。
郁从渊清理了掉在身上的落叶，唯独那片压在衣襟里的，上校犹豫半晌，将之揣进口袋：“到出发时间了。”
嗓音低沉暗哑，还有些发干。
齐青轩细细琢磨着，倒没听出任何疲惫，也不知是郁上校身体强悍实非常人，还是太能强撑。
两人离开之际，大树又开始掉叶子，簌簌而落的叶片无风摇摆，却始终坚定地朝郁从渊头上落。
齐青轩打趣：“也不知道这树是喜欢还是害怕你，这场景说是挽留也可，落叶欢庆相送也可……哎！”
只听啪嗒一声，齐青轩被砸了个脑瓜崩。
紧接着啪嗒声不断，齐青轩捂着脑袋低头看去，看见满地的青色小果，每个果子足有一指长，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郁从渊隐晦的瞥了身后大树一眼，大树挺拔的姿态迎着晨光，透出轻盈的美感。
在郁从渊的注视下，树梢意义不明地晃了晃，却是没再掉果子。
郁从渊收回视线：“齐队，走吧。”
“哦对了，”这声“齐队”让齐青轩想起了元帅的吩咐，“这次任务莫团长也要去，队长由他担任，我是副队。”
一般来说，一支外出小队里只会有一名团长级别的长官，这也是为了防止他们互相倾轧和争夺军功。但这次任务包含了救援，并非一般性质的任务，有两名实战经验丰富的团长带队，队伍就多了一个主心骨。
莫高山这人郁从渊接触不多，仅有的几次接触也都点到即止，并未深入交流过。
倒是齐青轩听了不少传言：“据说莫团长这个人，行事杀伐果决，脾气不太好，但这都不是什么要紧事。最关键的是，他这个人特别厌恶基佬，而且不允许队伍里有情侣出现。”
郁从渊：“……”
齐青轩：“外出任务本就困难重重，如果因为爱人死亡或者受伤影响行动就得不偿失了，郁上校你说是吧？”
郁从渊摩挲着兜里的柔嫩叶片，半晌后点头：“我明白，任务过程中出现任何意外，我一力承担。”
敲打提醒一步到位。
齐青轩满意的笑了笑。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
谈话间，集合地已近在眼前。
两架战机在停机坪待命，正有人在往上搬军备和样本培养箱。
先到的队员已经列队站好，队伍前方，莫高山正在清点人数。郁从渊打了声报告，迅速在队列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
深林随着研究员队伍抵达时，一眼就看见了队列左边第一排的郁从渊。
哪怕在一群腰背挺直的士兵中，郁从渊也是最打眼的那个，出众的外貌和清冷的气质，让他在队伍中几乎成为了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每一颗紧扣的扣子都散发着危险诱人的禁欲气息，贴身的柔软料子层层遮掩，只有深林知道其下的皮肤有多白皙柔韧。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的沿着那排扣子往上，在喉结处稍微逗留，而后才落到郁从渊脸上，近乎贪婪的汲取着有郁从渊的画面，其他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成了毫无必要的背景板。
三天。
郁从渊躲了他三天。
这三天，深林十分清楚郁从渊的行踪，——毕竟如果深林想，整个联邦的花草树木都可以成为他的眼线——郁从渊这三天先是在家休息，再是参加葬礼，接着去医院治疗。
甚至还有时间去军方基地后方的小山坳站一晚上。
……也没有来找过他。
承载着他精神分|身的树叶正安静的躺在郁从渊上衣口袋里，郁从渊抚摸树叶的时候，就如同在抚摸他。
深林一面贪恋着郁从渊的皮肤和温度，一面却又疯狂的嫉妒渴求着。
这种感觉几欲将他逼疯。
“从渊，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所以，登机后，深林没能按捺住内心的蠢蠢欲动，在落座时向郁从渊提出要求。
郁从渊自下而上看来，“研究员有专用休息室，你在那里会得到更好的休息。”
“休息不好。”深林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可怜又委屈，之前的经历印证了，郁从渊对这种类型的会相对有耐心一点。
果然，话音刚落，就见郁从渊皱了下眉。
他问：“怎么会休息不好？”
深林几乎脱口而出：“没有你在身边，怎么可能休息好？”
这话暧昧而露骨，幸而其他人不太乐意和郁从渊这位人形制冷机坐在一起，是以除了郁从渊，没人听见深林的话。
见郁从渊没有露出不耐神色，深林回忆着在集市上买的某些情感类小说，稍微变了下腔调，温柔而克制的说：“在西亚联邦，我都习惯了听你的呼吸入睡，这三天晚上没有你陪在身边，我……”
“打住。”郁从渊捏捏眉心，“说吧，又买了多少不良书刊？”
深林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完全、没有、打算掩饰。
郁从渊感觉脑袋更痛了，揉了半晌，动作一顿。
他想到了某个可能性。
“你——”郁从渊组织着语言，“你是不知道要怎么和人……相处吗？”
深林总觉着那个停顿很可疑，脑子飞速思考起来，干脆否认：“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和你相处。因为从渊总是不苟言笑，我不知道在你面前要怎么说、怎么做，你才会打消对我的猜忌怀疑。”
从第一个字开始，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某些话根本不需要加工过滤，一切不过顺势而为。
“我不是联邦的人，你们联邦曾经有句古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从来到联邦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在学习和模仿你们联邦人民的衣饰着装、生活习惯、聊天用语，乃至说话口气。”
“我学习所有的一切，只为了，能留在你身边。”
郁上校二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没听过如此震动内心的话语，也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刻听见这些，深林直白且深沉的爱意随着话语一股脑向他输送过来，根本不给他任何拒绝转圜的余地。
他不仅感到片刻茫然：
倘若深林真的是个异种，学习模仿人类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摧毁人类文明，而仅仅只是为了……他。
他又该怎样应对？
“咳，郁上校，麻烦来一趟。”
不知什么时候，莫高山出现在深林背后。
深林身高一米八|九，莫高山却还要比他高半个头，但方才郁从渊内心大乱，加上视线受阻，根本没能察觉莫高山的靠近。
不速之客的到来注定了他们谈话无疾而终，以及，谈话中揭露的问题再一次往后推去。
深林目送郁从渊跟着莫高山离开，阴郁目光流连在郁从渊笔挺的背脊上，经过后颈时顿了一下。
那段若隐若现的雪白颈段勾着他的心狠狠一跳。
『好想触碰他。』
但是……
『不行。』
他这样对自己说道，克制而谨慎。
『他已经对记忆起疑了，刚才的话不过是以退为进，取得暂时的胜利罢了。』
『不能、不能再做出任何异常举动。』
『忍耐、要忍耐。』
『……』
『可是好想抱他，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
『要疯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校停顿的那里，想说的其实是“你是不知道要怎么和人类相处吗”。
树：还好我反应快，这招以退为进真好用，快夸我机智！ps，陪老婆站了一晚上，老婆也没有发现我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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