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北方,l市。
烈日当空，酷暑难耐。
闻遥跟着李启鹏走下小巴车，抬头看着眼前有些老旧的门牌——l市体校。
李启鹏是来寻觅人才的。
他过去的同门和朋友遍布于冰雪项目各行各业,有的像是当年闻遥考级时遇到的考官一样，有的成为了裁判,更多的则成为了滑冰教练。这些同门和朋友们就像是李启鹏铺展在全国各地的网，时时替他物色好苗子。
这一次他来,主要就是因为一个朋友告诉他,这里有个孩子天赋很高，很有潜力。
当然,类似这样的话李启鹏早就听疲了，放在以前,肯定打动不了他。
只可惜李教练现在心力交瘁——因为宋月升打算退役了,已经打了报告，现在就压在李启鹏的办公桌上。
后面的男单还没顶上来,前面的就已经打算退了。
冬奥会上刚满载而归,结果转眼他就得面对青黄不接的现实，李启鹏很崩溃。
所以今天他抱着没鱼虾也好的心思,巴巴就来了。
至于闻遥,她是来l市开冰演的,正好有空就顺便跟过来看看。
冬奥赛季刚结束，世界各个大型冰演品牌的邀请如同雪片般飞来，闻遥如今炙手可热,实力与名气口碑自然不用多说，更特别的是按照她的惯例，她总会在暑假期间拿出几个新作品让现场观众大饱眼福。
与往年一样，闻遥接了一些去年合作过的国际冰演。
国内在冰演这一块发展得并不如欧美和日本等国家那么繁荣,但好在京张冬奥的红利期还没有过去，如今国内对于冰雪项目的热情与积极性很高。
无奈国内冰演的环境并不成熟，闻遥去年参与过几次，总觉得现场呈现的效果都远不如她在国外参与的那些个冰演。
有点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但另一方面，闻遥也确实很想尽可能多的在国内办冰演，她希望冰演产业在国内能够蓬勃发展。
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伊戈尔主动提出他能帮她组建一支专属于她的冰演团队。他通过伊万诺夫与安德烈的关系挖来了几支顶级的专业团队，从对外的商业业务到到对内演出质量把控，舞美、服装、编排、配乐……一应俱全。
伊万诺夫老师之前的一句玩笑话，转眼伊戈尔就为她实现了。
作为试水，这次暑假在国内各个城市进行十场巡演，前面的几场都大获成功，万人场馆座无虚席。
这次l市，是倒数第二站，八千张门票半个月之前就卖光了。
距离演出还有两天，闻遥便跟着李启鹏来看看。
……
这所体校规模不大，越过正门看教学楼，灰蒙蒙的颜色，显得有些陈旧。
门卫室里甚至都没有保安守着。
李启鹏先联系了这边的教练，两人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个三十多岁的平头男人小跑着出来，非常殷勤地介绍自己叫陈平，在这教所有的冰上项目。
这所体校主要是教田径项目的，冰上项目太过小众，就算是在l市这样的北方，生源也不多。
他们学校里所有的冰上项目学生加起来都不超过四十个。
要不是上头支持，估计早就撑不下去了。
这么个小地方，居然会有国家队的教练亲自过来，陈平显然受宠若惊，激动地跟李启鹏介绍了半天他们这几届的优秀学生。
闻遥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越听越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陈平介绍的都是些练速滑和短道的学生。
李启鹏显然地听出不对来了，他出声打断陈平，说：“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我是国家花滑队的李启鹏，之前让我联系你的许校长没有跟你说清楚吗？”
李启鹏在花滑队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这三个字一出口，闻遥察觉到陈平的脸色一变，之前的兴奋与惊喜瞬间褪去了大半。
李启鹏没有注意他脸色上的变化，自顾自地说：“别的也不多说了，我这次来是想见一下你们这一个叫程然的孩子。他现在在哪里？”
“他啊……”陈平模凌两可地笑笑，“不太清楚，可能是在冰场里吧。”
李启鹏点点头，直接说：“那我们到那边去看看他吧。”
三人一路走进学校。
校园里面给人的印象与之前在外面看到的很像，陈旧，暮气沉沉，很难想象这是一所体校该有的气氛。
路过操场的时候，很多学生正在跑道上训练，所有人在尖锐的哨声中冲出——
直到这里，才终于有点青春热血的样子。
冰场在操场后面不远的地方，比较简陋的场地，进门就能看到冰面上已经是十几个学生正在训练了。
看他们一身的装备就知道，都是练短道的。
李启鹏看了看，问道：“程然在哪里？”
陈平连忙走过去抓住一个学生问：“程然呢？”
学生指了指其中远处一个穿黑色训练服的少年，说：“在那呢。”
闻遥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
那是一个长得有些瘦小的少年，大概也就一米六出头的样子，长得倒是白白净净很秀气的样子，只是有些过于瘦了，训练服包裹下他的四肢与腰身明显比周围的男生们细了一圈。
他正跟在队伍中等待上道训练。
此时正好轮到他，他跟另三名男同学一起站上跑道，一声发令枪响，四人同时加速滑出。
他们比的是短道500米。
拜南川所赐，闻遥现在多少也能看明白短道运动员的技术优劣。
他们之中爆发力最强的一人此时已经明显抢到了先机，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面，中段的两人虽然水平不错，奈何爆发力差了一大截，只能在后面拼命追赶。
——李启鹏口中的那个程然在第四的位置，他的速度也不慢，但是超越技术实在太水，每每想要超越前面的人，就被对方轻轻松松地挡回去。
500米四圈半下来，闻遥眼睁睁地看着他无数次发起挑战，然后无数次地被挡回去。
前面那些同学完全没有让他的意思，更是非常粗鲁地将他挤开。
这要是在正式比赛上，足以被判犯规了。
而现场的其他人就当没看见一样。
李启鹏拧了拧眉，朝陈平问道：“他不是练花滑的吗？为什么在练短道？”
陈平有些尴尬，又有些讨好地说：“他确实是短道的学生，我们学校只教这两个项目。”
闻遥听得有些奇怪。
既然如此，那程然又是为什么会被推荐到李启鹏这里的呢？
总不可能是李启鹏撒出去的那些网跟他开玩笑吧？还是他们觉得好苗子不能被埋没，想让李启鹏帮忙推荐到短道队去？
她观察李启鹏的表情……嗯，看来都不是。
说话间，500米的测试很快就结束了。
负责计时的老师报了成绩。
第一名滑出了45.872秒，第二第三名在47秒左右，程然落在了最后，成绩是50.421秒。
闻遥悄悄搜了一下这个成绩算什么水平。
短道500米的成绩，一级运动员要达到44秒，二级运动员要达到46秒，就算三级运动员，至少也得50秒以内。
这个成绩……有点惨不忍睹了。
但看他刚才的表现，也不能说他不努力，只能说……没有什么短道速滑的天赋吧。
这时候，李启鹏主动说要去跟程然聊一聊，让陈平带路。
闻遥没有跟上去。
这是李启鹏的工作，她顶多就是个陪同来看热闹的。
她在角落的坐席上坐下来，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南川几分钟前回了一条消息，说自己刚忙完，准备去学校食堂。
闻遥回复了一条。
很快南川秒回：【去那个体校看过了？怎么样？】
闻遥打字回：【嗯……貌似有点悬。好像搞错了，是个练短道的。】
南川似乎早就料到了，回：【行吧，那你安慰安慰李老头。】
运动员选材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每年各地的市队省队大浪淘沙，层层筛选，然后送到国家队眼前都挑不出几个能用的，还指望李启鹏光凭微服私访就能淘回来一颗钻石吗？
闻遥开玩笑：【那我不就是这么被淘回来的吗？】
南川：【你不一样。当初就算没有他，你迟早也会进国家队的。】
闻遥看着他发来的文字微微一笑，仿佛能听见他笃定的语气。
南川从一开始就对她充满信心。
正想着，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拍掌声，有人大声说：“所有人先从冰上下来，把场地空出来。”
闻遥好奇地抬眸看去，就见那个叫程然的少年正坐在场边换鞋。
闻遥眯眼看了一眼，他脱下了带跑刀的冰鞋，换上了花刀的鞋子。
闻遥眨眨眼。
原来不是弄错了吗？
活久见，这年头居然还有短道运动员兼项花滑的？
短道运动员兼项速滑的很常见，但……兼项花滑！？
……这跟让跳高运动员去打篮球有什么区别？篮球也不是只要跳得高就行的。
她将这吐槽给南川发了过去，南川回了一句【怎么可能啊？这根本两个训练体系。太乱来了。】
闻遥何尝不知道呢？
但是这个少年确实引起了她的好奇。
闻遥放下手机，专注地看着他。
李启鹏就站在他身边，等到程然上了冰，李启鹏说：“有完整的一套节目吗？”
程然有些怯生生的看着李启鹏，眼神闪躲半天，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忽然视线划过那些那些被赶到场边的同学们，他们一个个就坐在场边，不客气地讥笑道：“他能有什么完整节目啊？三脚猫的水平而已。教练，我看您是白来一趟了。”
程然低下头。
李启鹏叹了一口气。
“这样吧，没有完整节目也没关系，你就做几个你能完成的技术动作给我看一下，怎么样？”
如果真的是棵有技术的好苗子，他看几个动作也能看出来了。
但他心里暗暗想着，怕是不可能了。
这种学校里，连个专业教花滑的老师都没有，能滑出来才怪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启鹏脸上倒是没有表露出来，依然带着温和的笑容：“那就先把你能完成的跳跃做一遍吧。”
程然迟疑地点点头。
他转过身，在冰面上滑过一段距离，像是一边在深呼吸一边做心理建设。
闻遥看得出来，他现在很紧张。
程然沿着冰面滑过一圈，然后滑过中心的时候，忽然加速转过身，右脚在冰面划出一个半圆的同时，左脚向前起跳——
闻遥睁大眼。
是阿克塞尔跳！
随即就见他飞快起跳的同时，身体带起高速的旋转，在半空中转过两圈半快三圈的时候，他落下来，落冰的时候不稳，直接摔在了冰面上。
观众席上响起一片喝倒彩的声音。
李启鹏也跟着叹气。
果然这一趟还是白来了。连个阿克塞尔两周跳都做不好。
远处的闻遥却眨了下眼，忽然眼神有些发亮。
如果她刚才没看错的话……
这个少年的a跳起跳很漂亮，非常标准的姿势，这水平在现在的国家队里都很少见。
落冰时摔倒看起来像是他技术失误，但她觉得，不是那样的。
他的转速很快，以那个速度和高度甚至很有可能在滞空的时间内转出三周半，她觉得他落冰失误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过早地收力，导致身体重心提前偏移——简单来说，就是他用本来能跳出一个3a的技术去强行硬跳2a，自然会不适配。
莫非真的低估了他？
闻遥提起了几分精神仔细往下看。
然后，就看见程然爬起来继续开始跳，后外点冰三周跳、后内结环三周跳、后内点冰三周跳、后外结环三周跳……跳一个摔一个，摔到后面闻遥都不忍心再看了。
就算是紧张，摔成这样也太离谱了。
李启鹏：“…………”
他叹了一口气，无语地摆摆手：“好了好了，辛苦你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希望落空，李启鹏显然非常的失望。
他甚至没打算多待，跟陈平说了几句就打算走人了。
陈平不死心地追上来，表示希望李启鹏能留下来吃个午饭，虽然没有花滑苗子，但他们队里有很多速滑和短道的好苗子，希望能给引荐引荐。
李启鹏兴意阑珊：“吃饭就算了，我们赶时间，今天就这样吧。闻遥，我们走吧。”
闻遥点点头，转身之前视线投向那个少年最后一眼。
只见他低着头站在冰面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垂在大腿两侧的手慢慢收紧成拳。
有点可惜，她想。
不知他今天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表现成这样，但，不管是技术问题，还是心理原因，他这个年纪如果还不能稳定掌握三周跳，那绝对走不远。
李启鹏谢绝了陈平送他们出去的提议，带着闻遥往外走。
一边走还一边咕哝：“老杨也太坑了，不行，我得找他说道说道去。”说着就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从冰场到校门口用不了几步路，两人出了校门就上了等候在外面的小巴车。
李启鹏还在打电话，语气义愤填膺的：“谁跟你开玩笑了！我刚从他们学校出来！”
“你少吹牛了！我都亲眼看过了，三周跳全部都摔了，这就是你说的天才？你是不是教小孩教傻了啊？想进国家队，十四岁至少得跳出五个三周跳了吧！他？一个都没跳成功！”
闻遥在李启鹏前排坐下来，无奈地掏掏耳朵。
李教练上年纪了，耳背就算了，嗓门还越来越大了，哎。
车子启动，开始往他们下榻的酒店去。
只听电话里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李启鹏忽然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八度：“什么！？真的假的？”
闻遥被他的嗓门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李启鹏挂上了电话，这才疑惑问道：“怎么了？”
李启鹏瞪着手机，满脸的不敢置信，匪夷所思道：“这怎么可能？他说程然完整滑过你的《罗朱》，没错一个动作。”
闻遥瞪大眼：“……”
她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比刚才的李启鹏更加震惊。
就他刚才那个水准，居然能滑完她的《罗朱》！？
要知道那可是在三周跳领域内被称为最高难度的一套短节目了。
当初她在世青赛上创下的最好成绩至今依然是无人打破的神话，被称为青年组的神作。
那个六个三周跳全摔了的少年，能无失误地滑完她的《罗朱》？了？
一分钟后，李启鹏的手机里收到一段视频。
正是程然滑的《罗朱》。
闻遥凑过去看。
视频里的少年穿着一套很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裤子，感觉像是常服，甚至都不知道算不算是考斯腾。但是这套衣服很好的勾勒出少年干净清爽的气质。
这么一看，他着实是个生得不错的男孩，身材比例很好，在冰面上呈现出的视觉效果很棒。
《罗朱》的音乐声响起来，程然在冰面上翩然起舞，看得出来动作比起闻遥显得十分生涩，但关键的动作都到位了。
开场第一个就是阿克塞尔三周跳。
闻遥看着他再次拿出了他漂亮的起跳，果然，依然是很快的速度，但是在音乐的带领下，他的跳跃非常的流畅，甚至准确地抓住了落冰的时机，轻轻地落在了冰面上。虽然有点不稳，但好歹立住了。
闻遥静静往下看。
果然，还是不太一样的。
闻遥的跳跃前后基本都会带有高难度的衔接步法，这在比赛中是能加goe的，但程然的跳跃里很少有衔接步法，甚至是没有。这样一来，难度降低了不少。
但在闻遥看来，能完成也不简单了。
而且，她看得出来，程然的跳跃还是其次，他的表现力比他的跳跃更强。
他模仿她的罗密欧模仿到了精髓。
他的身上仿佛藏着一个发着光的自信的罗密欧，与之前闻遥看见的那个紧张怯懦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一整套节目下来，果然一个错都没有。
闻遥抬头看看李启鹏，发现他也是一脸的震惊、空白。
半分钟之后，李启鹏扯着嗓子吼起来：“司机！司机！赶紧往回开！！马上回体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