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训练，介明妤和她的同年兵们终于摸到了枪。只是拆枪装枪验枪，已经足以让她们兴致勃勃地练上一整天了。虽然晚上又因为和教她们操作的男兵班长说话过多而挨了许萍的骂，不过想想明天就要开始瞄靶，离正式射击又进了一步，这顿骂在她们看来也算不得什么。
晚上在她们的“学习室”抄条令时，其他人终于因为见到了新的面孔而热切却又小心翼翼地讨论着，介明妤一句话也没有搭，从暖气片的夹缝里掏出自己的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揭开外面套着的抽纸的包装袋，仍然窝在自己的角落里写着日记。
不知道许萍最近又怎么了，总是喜欢在新兵们站军姿时来掏新兵的口袋。介明妤见识了第一次，立马就把日记本转移到了这个看起来还算安全的地方。
她还有八十七遍请销假制度没有写，但今天的日记，一开了头就停不下来。
介明妤写着日记，早上的事情又一次浮现在她脑海里。想到黎越明明脚伤了却仍然死死地忍着不敢说，想到自己又那样被许萍数落了一通，再一想自己已经快要丢掉的来当兵的初心，她再也忍不住，眼眶一热，一滴泪就滑出来沾湿了小笔记本。
她不想再强作坚强，干脆把本子往怀里一掖，趴在膝头哭起来。可是在这个环境之下，怕被老兵听见哭声又去告状，连哭也哭不痛快。
旁边的同年兵们见了，立刻七嘴八舌说起来：
“她怎么哭了？”
“大姐也会哭？”
“介明妤，你别哭啊，一百遍也没多少的，我们都抄过的。”
介明妤只是趴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摇头，始终不肯抬起头来。大家说了几句，也就不再管她。
黎越说了几句，见并不奏效，便也把身子趴低，小声安慰道：“明妤，我知道你是委屈。你别哭了。许萍那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说话难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你想想，家里人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我妈才不想我回去呢……”介明妤抽泣着，说。
黎越早先就听介明妤说过她来当兵之前的曲折，叹了口气，想了想又说：“那总是会有人等你回去的，你的朋友，你的同学，你的……哦你也没有男朋友……不过总是有人在等着你回去，等着你好好的回去的。”
介明妤眼睛里又猛地涌出一股眼泪——的确有人在等她回去。可是她现在陷入了这样一个自我否定的泥潭里，只觉得自己真是什么也不行，哪里还有脸再去面对那些等着她回去的人。
哭过之后，长久以来积攒的坏情绪终于稍稍疏解了一些。她一夜没睡，终于在起床之前抄完了许萍要求的一百遍。诚如许萍所言，除开背条令，随随便便拿出一样什么来也都有人比她更强。可是介明妤问心无愧的是，她虽然除了背条令样样都不拔尖，至少在她拔尖的事情上，她一定会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极致。
吹过起床哨，介明妤把罚抄递上去，许萍还坐在床边上醒神儿。她接过介明妤的罚抄，打着哈欠翻了翻，确认介明妤的确足量完成了任务，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介明妤一眼。
此刻介明妤双眼布满了红血丝，眼眶也肿得像让人打了一样——但她眼神里那股不服气的劲儿仍然在。许萍又冷哼了一声，把那叠罚抄放在枕边，不再理会介明妤，径自走了出去。
集合出操的哨音适时响起，介明妤赶紧抄起自己的帽子和武装带，一边整装一边往外跑。一扭头瞧见原本在她旁边帮许萍叠被子的黎越也连跑带蹦地要去出操，介明妤吓得不轻，顿住脚说：“你还去出操呢！”
“集合查人我得去呀，放心吧，排长特批我这几天可以不用跑步了，我很快就会好的，”黎越三两步就赶上了她，“快跑吧，去晚了你又要挨骂了。”
操枪训练大部分时候就是趴在地上练习瞄靶据枪，没那么多错处让人抓，新兵们常犯的事儿，除了百分之八十属于许萍捕风捉影的“眼睛乱看”，就是在这儿一趴半天不动，瞌睡劲儿上来就睡了过去。
介明妤在学校时也常刷夜，一向没那么多瞌睡，所以这一次她总算是少挨了不少练。
许萍不找自己的事儿，介明妤每天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虽然还是厌烦着每天按部就班、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生活，但身上的戾气至少没有以前那么重了。
又到了周末，杜繁琦跟许萍商量之后，觉得最近新兵们表现不错，奖励她们每人可以去服务社买上二十块钱的零食吃。来这里已经一个多月，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被允许买零食。
不过说来也奇怪，虽然一个多月没吃零食，每天的训练量还那么大，这十多个新兵不但没有日渐消瘦，反而一天比一天圆润了起来。大概还得归功于连队的伙食保障得好。
黎越的巴掌脸现在已经有了婴儿肥，介明妤原本修长的脖颈上方也多了一层下巴，最夸张的是，前阵子郑雨果每天被裤腰勒得喘不过气，直到换装穿上比较宽松的冬季迷彩，才又活了过来。
故而黎越在服务社拿着二十块钱，踌躇了半天也下不去买东西的决心，扭头对抱着几袋薯片的介明妤小声说：“我实在是不想吃。我本来也不爱吃零食。而且你看咱们现在胖成这样了，还吃……”
“你看咱每天那个饭量，你少吃袋儿零食就能瘦了？而且我觉得你现在这个体型也挺好的，你原来是太干瘦了点儿……你实在不想吃，拿点儿这个，都是蛋白质，又不胖人。”介明妤说着，伸手就拿了两袋牛蹄筋递给黎越——上周末许萍奉命带黎越去医院检查了，说黎越的脚痛是因为跟腱有些发炎。
然后她冲黎越一笑，说：“吃哪儿补哪儿。”
今天杜繁琦有别的任务留在站里没出来，只有许萍一个人管着新兵们。新兵们在里面犹豫不决了半天，早早买完的东西的许萍在外面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喊道：“新兵，磨唧啥呢，快点儿！最后两分钟！买不完就什么也别吃了！”
服务社里的女新兵们一听这话都着了急，抱着手里的零食就往收银台跑。可收银台前还排着不短的队伍，一眼看过去，两分钟只怕是根本不够时间结账。
新兵们大多抱着班长只是说说而已，稍微超时一点也没关系的侥幸念头，仍然跟在后面排队。
许萍又在外面开口：“还有一分半！”
半分钟结完了两个人的账，轮到她们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但新兵们仍不死心，似乎铁了心要看一看就算超时了，许萍又要拿她们怎么办。这时候，不知道在哪里观战的男兵新兵营干部站出来对她们施以援手：“新兵一连的，退出来让女兵先结。”
介明妤顺着声音望过去，说话的是个一毛二。见介明妤在看他，他也不避忌，盯着介明妤看了一秒，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最终只是冲她笑了一下，将目光移向了别处。介明妤觉得这人有些奇怪，但也没工夫去多想，只想赶紧结账走人，免得再挨许萍的骂。
男兵们一听连队干部的指令，都从队伍里退出来，到他们这些女同年兵后头重新排队。女兵们的顺位一下提前不少，前面一些其他连队的老兵见状，也大大方方地让出位置给她们行方便。
女兵们感恩戴德，一口一个“谢谢班长”、“谢谢排长”，心里也不住感慨今天这个零食真是吃得不易。然而即使这么多人给她们让出了绿色通道，许萍开始十秒倒计时的时候还是有三个人没完成购物。
丁珍已经结完账正在一边装袋一边等找零。排在丁珍后面地王雪眼看着没有时间了，只能把手头东西往柜台一放，说声“阿姨我今天不买了”，就急急忙忙冲出去站队。排在最后的田君琦手里抱的东西是最多的，此刻虽然也想学王雪放下东西去站队，看了看怀里的零食却又舍不得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这次机会，一着急竟然哭了起来。
王雪和丁珍两声报告相继落地，女兵排就只剩田君琦一个人还没有到位。许萍扬声喊道：“田君琦！在里面干嘛呢！遇见你相好的走不动道儿啦！”
队伍里有人窃窃地笑了，介明妤在队伍前面听见许萍的喊话却皱了皱眉——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田君琦应声出来，两手空空。她抬手抹了把眼泪，也大声地喊了句“报告！”
许萍一看田君琦这副样子，心头火起，嚷道：“你哭什么？给你爹娘哭丧呢？！”
这下没人笑得出来了。当事人田君琦更是一脸震惊地看着许萍，仿佛不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是从她的班长许萍嘴里说出来的。她的眼泪没有止住，还在扑簌簌往下掉。除了许萍和杜繁琦，新兵排所有人都知道田君琦爱哭。早上四点起床叠被子觉得委屈，眼泪啪嗒啪嗒砸在被子上，跟黎越面前闹钟的秒针遥相呼应。晚上写作业写到凌晨两点，想到今天又只剩两个小时的瞌睡可睡，倒也是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不过眼泪也跟着一块儿淌了出来。她第一次在许萍面前哭，没想到就被骂得这么惨。
许萍又说：“我说过吧？你们新兵不许哭。你哭什么？你还在男兵面前哭！就你楚楚可怜？你想勾引谁？”
时不时就有男兵三三两两的从服务社里出来，撞上女新兵在这儿挨练，他们也觉得尴尬不已，顾不上什么队列纪律，先要一阵小跑离开这里。新兵们在队伍里也觉得头皮发紧，田君琦是有错，但罪不至此。许萍骂人之难听，她们今天也是见识到了新高度了。
田君琦嗫嚅着道歉，许萍骂完了人，想起王雪刚才放弃买零食也要跑出来集合的行为，便说：“王雪都知道没时间了先出来打报告，你呢？王雪，你重新进去买零食，买你自己的，不许帮田君琦买，你们其他人也是，零食自己吃，不许给田君琦吃！”
王雪其实不太想再进去买零食，那么多男兵都听见了她们刚才挨的骂，这就挺让人没面子的了。但一想到田君琦挨了这么一通骂，她咬咬牙，强扯出一个笑容说声谢谢班长，又跑步进了服务社。
这么一来，女兵排在服务社耽误的时间，比许萍限定的两分钟多了十倍都不止。
因为队列纪律的要求，所有的零食都要集中在最后四个人手里提着。待王雪出来，她手里的零食机缘巧合地交给了队尾的田君琦——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