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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陇下魔踪(七)(1 / 1)

村里向姑娘买神鬼丸的人越来越多,读书不利的孩童、好吃懒做的赌徒、辛劳工作的佃农、双眼昏花的妇人……无论是谁,只要吃了这神鬼丸,便似开了灵窍,可以做平日不可做、想平日不敢想。

书生一度不再开他的画摊,直到与姑娘起了争执,撕破脸面回来了。他向来彬彬有礼,那还是卖药郎第一次看到他称得上气急败坏的神情。

卖药郎是个会吆喝的,有着做买卖特有的、利索的嘴皮子,与书生日日相对也已很久,别说至今都算不上朋友,连完整的对话都几乎不曾有过。

他没念过书,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嘴皮子有多利索提起笔来就有多痛苦,对浑身书卷气的书生便有一种既自卑且自负的敬而远之,又把每日远远观察书生的日常当做出摊时打发无聊最大的消遣。

书生向来是个过于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说不定到现在都没意识到不远处还开着一家不起眼的小药摊。

重新支起了画摊,书生仍是画美人,起初几天总是找不到感觉,笔仍是那支笔,墨仍是那瓶墨、纸仍是那种纸、书生仍是那个书生,画出来却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他画一张撕一张,撕完双手扣住脑袋,应当很是崩溃。

卖药郎记不清书生到底崩溃了多久,直到书生脑子里曾经无数的画册美人似乎渐渐与姑娘重合,又与更深处的东西融合,最后成为了真实的具象。

他把具象画出来,觉得自己找回了原来的感觉。

起初画的女子与昔日的还是有七八分形似的,唯独眼神空空洞洞,后来便渐渐很难称得上美,与其说在描绘美人,不如说他在勾勒一个越发清晰的、无人察觉的怪物。

画中美人下巴尖尖、弱柳扶风,脸色是人类不可能出现的一种惨然的而糜/烂的青,下眼睑是通红的,上眼睑又发白,眼泛绿光,伛偻着服饰华丽的身体,像一根燃烧殆尽皱缩起来的柴,连阴恻恻的笑容都已经消失,顶着画皮似的脸,病态而神经质地瞪着一双眼睛,露出了宛如阴沟里见不得光的、窥伺着的、贪婪猥琐的、呆滞麻木的、老鼠似的兽的神态。

她的面容装扮俏丽依然,却已然不能再保持一个正常的人的姿态,畸形怪异地显出一种对比强烈的可怖。

书生看着成品的神情太复杂,让人分不清楚他对自己的造物是憎恶、痴迷、怀念抑或恐惧。

也不知是否因为没有模特,他应当是渐渐忘记了怎么画美人,画的脸是没有大变化的,身子却时常画错。有时多画了几颗头、有时嘴角淌着着几缕且黑且长的头发、有时掌心生出了一只眼、有时半边身子画塌了、有时脚画到了头顶、有时手从肚脐伸了出来、有时四肢骨骼颠倒、有时画了一条长长的身体和十几双腿、有时眼睛长在了脚上、有时趴在地上像只笨拙的蜘蛛、有时蠕动着像长着人脸的蛆、有时肢体扭曲得像畸形的枝丫……他画得越多,似乎对人类正常形态的记忆越模糊,大脑里虽然尚存拼图碎片式的轮廓,也只能凭着只觉乱七八糟勉强拼凑成一个整体。

唯有呆滞贪婪而怪异的神情却越发深入骨髓,融进了画作的每一个笔触间。

她们都顶着画皮似的脸,病态而神经质地瞪着一双眼睛,露出了宛如阴沟里见不得光的、窥伺着的、贪婪猥琐的、呆滞麻木的、老鼠似的兽的神态。

随着书生的审美越发诡异,来买他画的人也越发的少,等卖药郎察觉到的时候书生甚至都不再画美人了。他眼下发青,瞳孔布满血丝,嘴里喃喃自语着,手不受控制地痉挛,无法能画出平稳的线条,却抖抖颤颤地画起了卖药郎见过或没见过的草药。

“一……”

“一……十……”

“一、十、百、……”

“一、十、百、千……”

“一、十、百、千……一、十、百、千……一、十、百、千……”

他心头的具象终于抽丝剥茧,彻底剥落曾经人性尚存又畸形病态的仍被他当做是人类的皮囊,暴露出其下最深的呆滞贪婪本身。

每一种草都跃然纸上,叶片大小不一、有深有浅,连那颤抖不已蜿蜒曲折的线条都与其诡异的姿态相辅相成。

他画的是草,是炼药的草。

是空空的美人皮下支棱着她身躯的难填的欲壑。

是双眼不可见却仍被感知到的可怕真实。

是药。

一日强身,十日洗髓,百日通灵,千日飞升。

外乡人从姑娘家出来已经是他到村中的第一百日,姑娘蛰居在家好些时间,家里的门槛快被越来越多的、上门求药的村民给踏破了。

那天风大,很有些飞沙走石的剑拔弩张,后院撒的碎米被吹得满地飘,急得母鸡咕咕咕跑,肥胖的身子好似要乘着风飞起来了。挂在篱笆上的经幡扯出呼呼作响的声音,可惜村里没有庙宇也没有和尚。堆在墙角的柴火被捆得牢牢的,枝丫间密密麻麻的缝隙因空气的剧烈挤压而晃动着干燥的柴火也咔咔挤压起来,似无数张被拉至满弦的弓在发出强弩之末的哀鸣。

有的人在街上、有的人在屋里,他们吃着早茶、扛着锄具、侃着闲天,每个人似乎都一如往常,脸上挂着尚带泥土气息的笑,心里却已然很不平静。

冥冥之中,他们似乎知道从此刻起,自己的生活将会有前所未有的变化。

也许从那黑色的药丸不曾被任何人在明面提起却悄然盛行开始,便注定有什么要发生。

命运的齿轮被有心人默默转动,带动着每一枚无人在意的螺钉。

外乡人迈步出来。

“一日强身,十日洗髓,百日通灵,千日飞升。”

数月后被所有村民在心中倒背如流的口诀还尚未出世,讲述口诀的主人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迎接他的是整个村子暧昧的沉默。

唯有邻家养的黄狗疯了似的吠,爪子紧抓泥土,浑身的毛炸得像刺猬。

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往往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邻居哐的一声推开门,提着一根木棍往黄狗身上骂骂咧咧地打去,把狗打得很服气,后退两步,哇地吐了一地,委屈地趴了下来,尾巴夹在腿间,模样颓然。

村民纷纷被大风吹得有些迷眼,男人们鬓间的碎发都扬到了眼角,挠得皮肤发痒,女人们或捂住发钗或抱着小孩,长长的衣袖也扬起来,挡住小半张脸。

卖药郎记不清外乡人的模样,只记得他披着长袍,也不知到底有多厚重,竟然在大风中纹丝不动,脸上戴着面具,身上有一股无形的气场。

他说他是遥远山门的修士,信奉天道,修炼上百年,与妖怪交手元气大伤,流落到陇下村,有幸得到村内恩人救助,心怀感激,给了恩人山门中不世出的秘药。既然村中大多已然知晓此药,恩人人菩萨心肠,愿与大家同享飞升之福。

恩人便是那个姑娘了。

“这药一开始是免费派发。我是真的不信这药能通鬼神、得仙道,但村里人服用后无一例外的精力充沛、心情舒畅,可见确是可以强身健体、提神醒脑的灵药。”卖药郎一边回忆一边对殷洛道,“也就过了一个月吧,最开始服用神鬼丸的那几个人,竟真的都说自己能通灵了。他们可以数日夙夜不眠却精神抖擞,耳聪目明、百病皆消,干起活来比谁都要爽利,或力能扛鼎、或媚骨天成、或智计大增……”

“那位收留外乡人的姑娘服药最久,据说已经成了半仙之体,早已辟谷,不吃不喝,凡尘杂念亦除,寻常人不可得见了。”

“随着能通灵的人越来越多,村子里跟着服药的人也越来越多。不多时,整个村里的人就都将吃这神鬼丸当做了每天的日常。”

殷洛问:“这个村里,所有人都在服用这‘神鬼丸’?无一例外?”

卖药郎挠了挠头,犹豫了许久,声音压得极低,道:“客官……既然您这么大方,我也就不瞒您了。您若是问别的任何人,那答案的确都是对的,可巧就巧在……”

他左右瞥了瞥:“我确是在售卖神鬼丸,也确是村里唯一一个没有吃过这神药的人。”

殷洛道:“既然这药有如此神效,为什么你不服用?”

卖药郎露出有些疑惑苦恼的神情,好似自己也并不知晓原因。

他是村里最先目睹因神鬼丸对村人生活产生的影响的,药确实是神药,可他从开始看到了结局,无论如何也不觉得这是一个快乐的故事。

就算这当真是能使人飞升成仙的神药,做个普通人也不见得会更加不快乐。他资质平庸,卖点草药,偶尔贪图些蝇头小利,但若再往上看,却也知足。

外乡人免费派发神鬼丸时,他也曾领过几粒回家,每每要送入口中时,脑子里都会突如其来浮现出书生的画。有丑的、有美的,最后全然不成形状,变成笔脉蜿蜒的草药。而现在,他画中的草药便要被自己吞入腹中了。他觉得有些害怕,又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便闭上了嘴,把药丸收了起来。

他没有胆子吃,又不舍得丢,将药丸小心收在柜子里。

最后被家中闻其神效的老母偷偷吃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没有两个崽崽参与但是和主线有关的一章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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