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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陇下魔踪(八)(1 / 1)

起初他并没有发现。

直到药丸吃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家,浑浊多年的双眼渐渐能看见儿子的模样,开心得咧开掉光牙齿的嘴,笑得阳光灿烂,笨拙的身子久违地无需搀扶紧走几步,颤颤巍巍伸出皮肤松松垮垮的手要摸他饱经风霜的脸。

他不敢置信地任她眼睛眨也不眨地好生摸了个遍,以为自己做了个梦。见她摸完之后坐下身来,累得直喘气,将她扶回房间,哄得睡去,回房间拉开抽屉,数了数数量,明白了。

终于很庆幸自己去领了药。

他的老母腿脚不便、双眼失明,自觉早已是个拖累儿子的废人,不敢打扰他,必定是抱着一线微渺的希望、在他出摊的时候,一点点挪动身躯,颤巍巍翻找了好几日才找到。

“没过多久,外乡人说,他的神鬼丸所剩不多,不能让村里所有人都吃到了,大家必须要付出些‘代价’才可以。”

“其实我们是明白的,能有这么久免费的神丹吃,他已然是个心存感恩的、很好的人了,只是后来他开的价格的确太高了些……虽然大家都有些微词,一咬牙也便买了。”

他的家境在陇下村并不算好,因父亲早逝,原来在得陇山占的那块药田被别人占去,这许多年来,都是靠着向父亲当年相熟的药农收购药材,再通过贩卖赚取微薄的差价罢了。

神鬼丸免费的时候,他陆陆续续去领过三次,因为心里总有些忌惮,倒也不贪多,看着母亲因此而一天天好转起来,心里对神鬼丸微弱的忌惮也逐渐模糊。她年轻时是个闲不住的好强性子,到老了才渐渐委顿下来,服了数日神鬼丸,又开始打扫起家务、掰苞米、洗衣洗碗……每天是一定要从早忙到晚的。

有一天卖药郎收摊回家,因生意不好而情绪有些低落,一走进门竟看见母亲在耐心地绣东西。她应当已然干完了今天的活,想着不如将儿子的破旧衣服修补一下。补丁她是嫌丑的,因年轻时做过不少针线活,常见的花式随手就来。

绣的诸多花式中,若说她最喜爱,便只有竹。

幼时她常说,儿子,你要像竹一样。

你要像竹一样,风吹不倒,雨刮不弯,青翠挺拔,比谁都坚强。

卖药郎走近她——粗布衣服上翠婷婷立着半棵竹。

悒露静,和烟绿。

好看极了。

早年父亲尚在的时候,母亲总爱在闲暇时绣竹,什么东西旧了破了不好看了,绣上形态各异的竹,便似换了件新的。后来父亲早逝,母亲一肩扛起整个家,每天踏着三寸金莲早出晚归,袜子因为双脚日日流脓而洗不出颜色。也不知是因遭逢巨变抑或劳累过度精力有限,原本温柔大方的母亲性情日益暴躁。爱玩是孩子的天性,可她每每看见卖药郎贪玩都会抄起棍子不由分说一顿打,打得卖药郎皮开肉绽又对着他抹眼泪。

卖药郎曾经想,等以后自己长大了、挣钱了,一定要把现在受的委屈、挨的打都报复回去。

可母亲并没有扛多久,甚至都来不及等他长大,身体就垮了。

时隔十余年,竟恍惚又看到了最初的母亲。

卖药郎数着柜子里所剩不多的神鬼丸,消去了心头最后一丝疑虑,想着明日赶紧再去多领一点。

也便是在次日,他才后知后觉知晓了神鬼丸将高价售卖的消息。

他家里积蓄有限,连媳妇都娶不上,哪里有那么多闲钱来买药呢?就算把家底掏空了,也买不了多少啊?

卖药郎愁。

在母亲终于将家里最后几颗神鬼丸吃完之后更愁。

断药第一天母亲是没有什么异常的,只是神情有些局促,捻着衣角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见卖药郎一边吃饭一边避开她的视线,识趣地咽了咽口水,有些失落地洗碗去了。

卖药郎心里有些内疚,他也想让母亲越来越好,可是他们不是生活在象牙塔里的,生活中有那么多需要妥协的无奈,这无非是其中不大不小的一个罢了。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们总归要过日子的。

虽是这么想,卖药郎出摊收摊的时间却突然改掉了,每每天不亮就出门,也不搭在山青水绿的泉水前了,挑了个市集人多的地方早早占了位置,夜色深沉了才步履蹒跚回到家中。

母亲见他在家里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晚神情有些失落,每每迎接他回家之后便悻悻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回家得晚,自然不会再吃饭了,母亲便不再做饭,留下冷冷清清的炤台锅碗。

卖药郎心中越发愧疚,只是想,如果自己能每日攒足够多的钱,说不定也能挤出些盈余给母亲买药。

几日之后母亲也不再等他回家,早早回了房间,门缝阖得紧紧的。卖药郎知道老人家比不得年轻人,需要许多的休息,回家之后也轻手轻脚、刻意不吵醒她。

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竟数日不曾见过一面。

卖药郎数了数今日的盈余,很是开心。他累得不行了,甚至都懒得洗漱,将银两如前几日一般随手往抽屉里一扔便倒头就睡。

他睡得极沉,直到久违地被一泡尿憋醒,骂了句娘才不情不愿睁开了眼睛。因为疲惫,他近日来夜夜无梦,都是一觉睡到凌晨出摊,以至于全然没有发现村中的夜已经与往日不同。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耳畔细细密密响着从未听过的、使人骨头发麻、起鸡皮疙瘩的响声。

那声音如此清晰,仿佛近在咫尺。

卖药郎转头看着干燥斑驳的墙壁。

——若再说具体点,近得仿佛正从与自己一墙之隔的母亲房间发出。

可那哪里是人类能发出的响动,分明像是什么贪婪啃噬的动物,一边无法自控地机械咀嚼、一边洒下一地的残渣。

他轻轻掀开被子,垫着脚走下床,猫着腰凑到母亲房间门前。

他在害怕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可他害怕得推开门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听见开门声音,门内的人猛地抬起头。

房间里黑而潮/湿,充斥着淡淡的腐烂味道,只有两道绿莹莹的视线从黑暗中射/出来。

视线的主人有着阴沟里见不得光的、窥伺着的、贪婪猥琐的、呆滞麻木的、老鼠似的兽的神态,手里捧着黑黑的药渣,对着他护食似的龇了龇牙齿,喉咙仿佛变成了嘶哑的拉风箱,呜呜地低吼着,萎/缩发白的牙龈上也挂着药渣。她原本应该是恍然地痴笑着的,因为面部神经已经麻木了,哪怕龇牙时嘴角仍诡异地上/翘着,并不自觉留下涎液,显得神情似惊慌、似威胁、似疯狂。

她的身体已经干瘪细小得不成样子,仿佛只剩下皱巴巴的大脑袋顶在骷髅架上,蜷缩着窝在墙角,把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野兽的窝,连真正的、肥硕得不正常的老鼠从她身上爬过都毫无察觉。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母亲一向爱好整洁,她的身体因为年轻时吃的亏比寻常人老得快些,可饶是老眼昏花四肢麻木头脑昏沉的时候也还记得每日对着镜子认认真真梳理花白的头发。哪怕老了,也仍是个体面的老太太。

此时房间里乱七八糟,地上铺着石块,石块上是药渣、乱七八糟的垃圾、被损毁的家具、破破烂烂的衣料、腐烂的食物、一滩滩失禁后留下的腥臭水渍。肥硕的老鼠、螳螂、蛆虫肆无忌惮地在地上爬来爬去。

这些日子,她就沉浸在这样的垃圾堆里,出房门时装作一副常人模样,一旦紧锁着房门,便同鼠蚁比同儿子更亲密。

卖药郎后退两步,看见她重新低下头啧啧作响地舔/着指缝间的药渣,阖上门,走回自己房间。

“艹/他奶奶的……”

他心不在焉地在桌上摸索了许久,直到碰到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找打火石,对着窗户啪啪点了好几下,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而只见几抹转瞬即逝的火星,气得扇了自己一巴掌,才终于点燃了火,一手挡着不存在的夜风,一手拿着火折子点燃了烛灯。

烛芯哔哔啵啵燃烧着,卖药郎在沉默的夜色里看着烛火暗淡下来,终于闭上了嘴,知晓应当燃到最下面的部分了。

烛火马上就要熄灭了。

卖药郎这样想着,抹了把汗,终于拿起了烛灯,拉开放钱的抽屉。

抽屉是木头制作,用了许多年,表皮磨得平滑圆润,显出淡淡油光。里面横七竖八卧着一个个简陋的小布袋子。

除了睡前刚扔进去的那个,每一个都空空如也。

“草。”

终于油尽灯枯的时候,火苗咻地熄灭了,夜色比点灯前更黑。他阖上抽屉,放下灯座,想起了那个姑娘、那个书生,还有那些画。于是怅然地滑坐在地上,粗糙的双手捂住脸,无声地掉下泪来。

你妈/的为什么。

为什么啊。

为你/妈/的什么啊。

翌日,母亲仍是早早起了,在门后淘米,见他出来露出有些心虚的讪笑,低下头跌跌撞撞又努力地忙碌着,只在听见他道别时抬起头欸欸应了几声。

其实她已经什么都做不好了,唯独神志仍是清醒的——抑或她表现得好似清醒。卖药郎说了声我出去了,便推开门,开始了一日的工作。

自那夜起,他不再将银两放在母亲能找到的地方,却会每天在原本放银两的抽屉里放上一颗神鬼丸,然后在每一个窸窸窣窣的夜晚彻夜难眠。

“后来神鬼丸越来越少,几乎称得上有价无市,况且许多家境普通的村民之前为了购买神鬼丸已经捉襟见肘……外乡人便派发了许多种子,说是神鬼丸主要的药引,名曰麻蕡,让村里人种了,采麻蕡叶来抵药钱。他说他的麻蕡也是从山门里带出来的,现在已然所剩无几,而偌大人间,只有得陇山才能种活麻蕡。因为炼药辛苦,所以一大筐麻蕡才能抵一颗药。”

回忆实在太长,卖药郎挑挑拣拣说了些不太隐私的,因为说得太久有些口干舌燥,停了片刻,拿出个竹筒喝水,放回竹筒时看见话语间越来越多的、嗡嗡盘旋在神鬼丸上的蚊蝇,习以为常地啧了一声,伸手挥开了,熟练地把布折过来搭在药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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