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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溃不成军(七)(1 / 1)

青泽睁开眼睛,知道自己已身处梦境中。

随着拼合在一起的碎片的增加,梦境的内容越发脱离现实。

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坐在溪水旁,握着一根用树枝做的杆,另一头绑着细细的绳,绳尾浸没在溪水里。

流水潺潺,空气香甜。

他打了个呵欠,因为感觉到微弱的拉扯力而提起鱼竿,看见上面挂着一朵小小的白花。

它开在花枝上应该是很温柔的,此时因为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而显出一股无辜又无助的意味。

脆弱得不堪一击。

饶是青泽着实懒得留意,也知道这是白泽的最爱。

白泽那个家伙,身为上古神兽,每天不务正业、就知道栽花种草。可白泽去过那么多地方,种满了衡山的始终只有一朵朵小小的不染。

据说,连花的名字都是那个一身白衣的上古神兽亲自取的。

世间奇花异草如此多,很难想象这花被白泽如此青睐的原因。

青泽猜想,白泽应该是太过自恋,看这花和自己的衣服一般颜色,便给了它们非凡的宠爱。

青泽不喜欢不染渴求怜爱的脆弱姿态,也讨厌白色,就伸出手,有些嫌弃地想把花瓣丢回溪水里。

下一秒,他的鼻尖微微抽动了一下。

小小的、洁白的花瓣上几乎快消散的味道飘进了他的鼻腔。

青泽停下动作,把花放在鼻下,闻了闻,愣在了原地。

是应龙身上的味道。

洁白无瑕的不染上,有溪水尚未洗净的、被血腥味包裹的、淡淡的、应龙身上的味道。

青泽把花收入怀中,抬头看向溪水上游。

应龙不知已经在那里站立了多久,正远远地看着他,发现他的视线之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青泽说:“你给我站住!”

应龙就站在了原地。

也许是受幻境催眠,青泽几乎忘记自己一身神通法力,一路向应龙狂奔而去。

跑吧,跑吧。不跑快一点的话,这个人又要下山了。

不跑快一点的话,这个人就要离开了。

他气喘吁吁跑到应龙面前,拉住应龙的手。

应龙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嘴唇抿成直直的线。

草木清芳,微风拂面,斑驳的树影摇曳在应龙颊边。

青泽心跳如雷鼓。

他听凭本能地把应龙按在地上,看见巨大尾巴似的长长的衣摆乱七八糟地在地上摊开、衣襟上的龙纹随着应龙的呼吸而起伏。

青泽呼吸一滞,俯下身去。

他是被鬼魅蛊惑的书生,是一朝破戒的信徒,是贪婪啃噬的饿鬼。

应龙不安极了,却不知为何竟然任由青泽动作,只在慌乱无助得不行的时候唤他:“青泽、青泽。”

青泽说:“我在,我在。”

应龙的眼角就跟着耳根一起红了起来,咬紧下唇,把多余的声音强咽了下去。

……

过了许久,青泽停下动作,撑起身体,看着应龙湿气未退的、黑色的眼睛,说:“应龙,你在看着我么?”

这个问题委实很不准确,青泽想了想,换了个问题:“应龙,你看着的是我么?”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了些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恐惧。

几缕黑色的长发蜿蜒着、汗津津地搭在应龙颊边,应龙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撑起上半身,沉默地看着他。

青泽等了许久,没等到回答,飘在空中的心情沉沉坠了下去。

就算是在这样荒诞离奇、脱离现实的幻境里,他也得不到应龙肯定的回答。

他说:“原来如此。”

他一边说一边掉下泪来,化出一柄青光湛湛的长剑。

又说:“原来如此。”

这个梦哪里都像假的,到了他将醒的时候,才终于变得真实了起来。

*

青泽吐出浊气,揉了揉眉心,从梦境中挣脱而出。

阿临神色焦急地看着他:“清泽哥哥……殷洛哥哥他发烧了!”

青泽坐直身体,问:“什么?”

男童也坐在一旁,用力拽着他的衣袖,另一手指着殷洛的方向,满头大汗,急得说不出话来。

殷洛的额头很烫,眼睑泛着不正常的红,紧咬下唇,汗珠从额间滚落,双眉紧皱,好似很痛苦。

青泽往他额头上探了一下,转头对阿临道:“外面是不是该煮早粥了,小孩子肚子不禁饿,带他出去领早粥吃。“

为了探得更多线索,他们昨日也匿到子鹿最大的公廨里。记得这里的差役昨日说过发放早粥的时间。

阿临道:“昨晚魔族杀掉了门口的两名皂隶,今早大家都在处理门口的尸体,还没开始煮早粥。”

青泽愣了一下:“我怎么不知道?”

阿临怯生生道:“清泽哥哥睡得太死,阿临没敢叫你。”

青泽又道:“殷洛是什么时候发烧的?”

阿临道:“我、我不知道……我以为殷洛哥哥还没醒,是刚才小弟弟拉着我,说殷洛哥哥好像很不舒服,我才发现的。”

青泽道:“……”

青泽道:“既然还没有粥,那你就带小孩去院里转转,我看院里也有些他的同龄孩童,他老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怕是都快忘了怎么和同龄人交流了。”

阿临犹豫了一下。

男童说:“清泽哥哥,我想在这里等殷洛哥哥醒过来。”

青泽的神色就有些不耐烦。

阿临俨然很明白并没有周旋的余地了,就拉着男童道:“小弟弟,清泽哥哥是要帮殷洛哥哥治病,我们不要在这里打扰了他。”

男童道:“真的么?”

阿临道:“真的。”

眼见阿临带着男童走出门去,青泽才转过头。

阿临只是普通小妖,自然不知晓:殷洛这般情状并不是发烧,而是自己施加在殷洛身上的上古神力正在与魔气激烈地抗衡。显然,饶是青泽拖延了这许多日,随着封印的松动,殷洛身上的魔气也终究是越发浓重起来。

他也会变成那些魔物那样么?

青泽虽然早已知晓这个事实,此前却从未切实想过那样的场景,如今脑海里突然出现那样的画面,竟然觉得很不能接受。

他瞒了殷洛一路,才让殷洛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变成这样不是因为变成了活死人,而是因为早已入了魔。

可等到殷洛完全入魔的那天,他能杀掉彻底变成魔族的殷洛吗?

失去神志、只披着原本皮囊的殷洛,又到底还是不是殷洛呢?

等到殷洛当真入魔的那天,他就放殷洛离开吧。

他为了应龙斩杀了那么多魔族,至少这个,让他放走吧。

也许殷洛会彻底失去人类的形貌、也许会变得丑陋不堪狰狞可怕、也许会贪婪嗜血人性泯灭、也许会放浪形骸自甘堕落。

也许会被正义的驱魔者斩杀于剑下。

他不知道殷洛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只要不是在自己面前,青泽都能继续相信,在这个业已沦陷的人间,殷洛仍然能一如既往地、抱着青泽至今仍不能知晓的执念,比谁都要努力地活下去。

拖着这样的身体坚持到了现在,殷洛可是很厉害的。

青泽一边这样想了,一边毫不心疼地往殷洛身体里继续灌灵力。

能多拖一天也是好的。

能多拖一个时辰、一分、一秒。

也是好的。

*

殷洛呜咽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青泽上半身凑近了些,仍是握住殷洛的手,没有停下继续灌灵力的动作。

殷洛皱着眉头细细喘息了一会儿,眼睛有些雾气迷蒙地看着青泽,花了好几秒才重新聚起了焦。

青泽问:“你好些了么?”

殷洛摇了摇头:“宋清泽,我好难受。”

青泽道:“你生病了。”

“……”殷洛咳出一口血,“我快死了么?”

青泽道:“你会好起来的。”

殷洛沉默下去。

青泽也沉默地继续往他七零八落的筋脉里灌灵力。

他几乎以为就会这么一直安静下去,却听殷洛道:“宋清泽,我梦到你了。”

也许因为烧得厉害,他的声音有些使用过度的喑哑。

青泽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道:“你梦到我什么了?”

殷洛想了一会儿,有些茫然:“我不记得了。”

青泽就道:“那想来也不会是很值得记住的梦,……你好些了吧?”

殷洛双唇惨白,咳了两声,点点头。

青泽放下他的手,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来,说:“我出去给你端碗粥。”

*

青泽盘腿坐在朱漆木柱旁,悠悠然摆弄着手里黑沉沉的铁片。说是铁片,其实材质并不似凡铁。

他捏着这样一块不似凡铁的铁片,像玩耍着一坨黑色的、柔软的泥。

这边捏着,那边回想着,不一会儿,铁片被分成了好几块,做成不同形状。

待不同部分被组装到了一起,青泽就很得意,对男童招手道:“来试试。”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个臂弩。

小而精巧,机体坚硬、薄如蝉翼,不似常见的弩那般笨重,拿在手里几乎感受不到太大重量。

男童怯生生看了眼殷洛的方向,发现殷洛听到青泽叫他过去也没有任何反应,便大着胆子一溜小跑到了青泽身边,眼睛看着臂弩,好奇极了。

青泽比划了一下大小,把臂弩套在男童手臂上。

“如果重了或者紧了就告诉我。”

男童从上到下打量着臂弩,挥了挥手,道:“一点也不重,大小也刚刚好!”

青泽听了就更得意了,下巴扬得高高的:“也不看看是谁做的。”

他被吹捧得美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话还没说完,又道:“这个中间的机窍,用手指反手一扣就能打开,收在臂夹内的弓体就会左右弹出来,把锁在里面的小箭扣进弹道里。你只需要抬起右臂,瞄准,射击——简单吧?”

男童点点头。

青泽拍拍男童的肩膀:“行了,去好好练练。”

男童哒哒哒跑走了。

青泽长吁一口气,靠在红漆木柱上,转头看着不发一语的殷洛。

他靠的这根木柱是公廨十八根木柱中最靠角落的一根,殷洛面墙坐着,长发黑压压披在身后,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殷洛不知所措的时候常常看起来像是发脾气,当真发脾气的时候却连脸都不肯给自己看了。

也许是受梦境的影响,青泽看着那个背影,拍拍手上的铁屑,把上半身探过去,轻轻浅浅的呼吸喷洒在殷洛颈间。

殷洛的腰线一下子绷紧了。

青泽恶作剧地笑了一下,拉开距离,看着终于转过头看他的男人,道:“我上午才好心帮你治了病,你怎么反而生气了?”

殷洛道:“武功高强的皂隶都活不下来。给一个小孩武器,除了让他早早沾染上杀戮,难道能让他活下来么?”

青泽道:“我只是给他武器,活不活得下来是他自己的事。”

他见殷洛仍是双眉紧皱,似乎很不能理解,叹了口气,坐到殷洛身边,难得正经起来。

“殷洛,你看着我。”

殷洛不说话。

“我给他臂弩,不是教他杀戮,是让他有自保的能力。这样,等他长大,也许会有保护想保护的人的能力。人要先学会保护自己,才能拯救他人。我在,可以让他平安无忧。如果我不在、阿临也不在,难道他就只能等死吗?”

“何况……那两个皂隶,不是死亡选择了他们,是他们选择了死亡。”

“他们几天前就可以离开的,他们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唯一的结局是什么。他们放不下这一城无法逃脱的人,想要像英雄一样死去,就算活过了昨夜,也迟早是要死的。能多活几日,那是幸运。早早地死了,那是活该。”

“封印已经松动,魔神即将降世,魔族是杀不完的。只要有想要保护的人,他们就活不下来。”

“他们不是死于魔族的强大,而是死于自己的愚蠢。没有人可以永远为旁人遮风避雨,最坚不可摧的壁垒,也会有轰然倒塌的时候。”

“连……”

青泽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我从不会自负到认为自己有改变整个世界的规则的能力,也只希望我在乎的人能更懂得保护自己。”

殷洛道:“可是……我们只是人而已。我们一生短暂,也没有通天法力。如果没有人愿意庇佑,只是给予我们武器、教导我们杀戮,等待我们的就只有互相残杀。”

殷洛的表情茫然又困惑,几乎垂死挣扎地看着青泽,就像紧抓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就因为我们天生弱小,就应该死么?”

可你这一生分明受尽世人憎恶,而且早已不再是人了啊。

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让你宁愿沦落到这样不人不鬼的地步,也不肯咽下这最后半口气呢?

你看起来分明与这世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甚至不曾真正触摸过这个世界,只是远远地看着而已,又有什么留恋不舍的呢?

你到底在渴求什么?到底在等待什么?

青泽咬了咬牙。

他站起身来,背对殷洛,看着门外一院子的老少妇孺。

有初初长成的青年们在刚刚堆好的坟冢前哭泣,有形势所逼、不得不在大庭广众在扒下小半边衣衫给孩子喂奶的母亲,有安抚他人日渐崩溃的情绪的、不肯离开的差役。

他们神色狼狈,因为希望渐渐泯灭而佝偻起原本笔直的腰。

他们怀抱希望来到这世界上,这世界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活下去。

青泽道:“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带这里的人离开。”

殷洛愣了一下:“去哪?”

青泽道:“太涵。”

“听他们昨天说,那些逃出子鹿的人,都去了太涵。太涵供奉仙族数百年,结界由四方仙尊亲建,是周围邻国里唯一还没有沦陷的国家,这是最后开放城门、接受逃难者的几天。几天之后,结界就会彻底封锁,不得入内。虽然我也不知道那结界有多靠谱,但毕竟聊胜于无。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在这里多呆。等这里的差役死完了,这些人一个都活不了。仙族好歹接受人族供奉,总该做点事情。把他们护送到太涵,受仙族结界保护,能活多久就靠他们自己的气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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