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吧。”艾亚说。
洛洛林接通电话,里面传来急切的声音：“你们快点离开那艘飞船,马上！已经被他发现了，正在锁定你们的位置,快点离开！”
洛洛林的脸色煞白,是图尔苏的声音。
“现在马上去西山谷，那里有一艘飞船……”接下来通讯中的背景音变得嘈杂,图尔苏喘息声变得急促，她语速极快地交待了一些事情，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洛洛林喂了好几声,回答她的是无尽杂音以及刺耳的沙沙声。
艾亚带着她施展引力操纵,瞬间移至图尔苏所说的西山谷,它位于原京北境与万神雪原的交界处。
山谷高窄,两边是料峭的峰壁，上面覆满了雪,两人在一块青岩上站定，寒冷立刻攀上身体，每呼吸一次,就会吐出一团白雾。
洛洛林朝掌心呵了口气,拍拍已经变得通红的鼻子，看了眼四周：“图尔苏说的飞船在哪里？”
“跟我来。”艾亚朝她伸出书。
洛洛林一愣。
他扬了扬头,示意快点。
她伸出左手，位置不合适，又忙不迭换成右手。
她被艾亚牵着往前走，脚下到处是积雪和乱石,一不小心就会滑一跤，每次踉跄的时候，手腕处的力道就会增大一分。
她低头，嘴角弯起。
天寒地冻，可是被他握着的手却特别温暖，融化了全身几近冻滞的血液。开始有零散的雪落下，越来越大，艾雪中亚的身影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仿佛一团即将被风雪吹散的雾气。
她加快了脚步，抓着他的手和他并肩而走。
他们绕过几个小山丘，走过两岸杂草丛生的水涧，眼前豁然开朗。平坦的空地上，出现了他们要寻找的东西。
那是一架机体长满黄斑的圆锥体飞船，舷窗上还留着藤蔓攀爬的印迹，不知在这里停了多少年。
不过听图尔苏说，舱内一切设备齐全，燃料也充沛。
艾亚先走过去，观察了一下船体，拉开舱门坐进去，然后拉她上来。
驾驶舱内部恰好可容纳两人，舱壁上布满各种仪表、读数屏、控制盘。他很熟练地打开了主控制屏，解除锁定装置，拉开控制杆，启动引擎，一切准备就绪。
可是飞船却像焊接在地面上般纹丝不动。
洛洛林带头盔的动作缓下来，看向艾亚。
艾亚脸上看不出有情绪，既冷静又机械地检查着控制台。
洛洛林把头盔摘下扔在一边，她急得不行。锡罗西已经发现他们那艘飞船的位置，顺藤追过来也是迟早的事情。
他们现在唯一倚靠的飞船却出了故障，很可能是由于年久失修，飞不成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再耗下去恐怕铺天盖地的追兵就要逼近了。
洛洛林左顾右盼，现在这里是荒山野岭，到哪里再去弄一架星际飞船来呢。
她脑海中浮现了空中岛，可是眼下那里是最不能回的，不是被控制就是处于严密监控中，回去了就等于自投罗网。
“艾亚，怎么办啊，怎么办。”她看了眼外面夜幕四合的山峦，似乎一切都奔着那个她最不想要的结局而去。
如果被锡罗西当场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艾亚边按亮控制台上的自检按钮边安慰她别急，说底下可能有障碍物，飞船检测到后开启了安全保护机制。
他看着屏幕上的几列数据，然后站起来，旋转了左上角的仪表转盘。然后淡淡问：“坐标是什么？”
“什么坐标？”
“图尔苏提供的那道时空裂缝的坐标。”
她报出一串数字，然后担忧地凑过去：“这样操作可以么？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仪器了。”
“你在怀疑我的能力还是质疑我对飞船的了解程度？”他扬起眉，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把她按回座椅，然后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打开舱门：“乖乖坐着等我，我下去探查一下。”
她紧张地说好。
此时他半个身子已经出舱暴露在风雪中了，顿了顿又退回来，替她系上安全带。
只是这么一会，他的手好像就已经冻麻木了，动作非常慢。漂亮的眼睛低垂着，十分专注的神情。
她有点着急地推他：“你快点下去啊，我自己来。”
他嗯了一声，却没有放手，仍然替她扣上最后一道锁扣，又为她理了理衣襟。
做完这些后他才又打开舱门，刹那间疾风卷着大片大片的雪灌进来。
万神雪原的气候瞬息万变，仅仅是一会就已经下起了暴雪。
洛洛林一哆嗦，往里躲了躲。
“冷吗？”他问。
她抱着膝摇摇头抬头才发现他背对着她，于是开口说：“挺冷的，有零下二三十度了吧……”
艾亚点点头，跳下去反手关上舱门。随着一声悠长的闷响，他的人带着寒气消失在狭小的驾驶舱内。
外面风雪肆虐，不远处的树上结满了一茬茬冰渣子，滚珠那么大。枝桠被旧雪新雪压得抬不起头，突然不堪重负折下来，积雪轰然倾泻在地，腾起滚滚雪尘和白雾。
舱内安静得可怕。
洛洛林心中一跳，飞快解开安全带，脸贴着窗户向下张望。
青山林立，夜空如洗。
所见之处白茫茫一片，周身起伏的山峦被落雪不知疲倦地覆上一层又一层，风吹过空荡荡的地面，发出连续的呜咽声。
就是没有艾亚的身影。
她心一紧。
艾亚从船底钻出来，拍去膝上的污雪直起身子，恰好对上她透着慌乱和迷茫的眼睛。
他朝她笑笑。
洛洛林舒了一口气，看样子障碍已经扫除了。她安心地对艾亚回了个笑，然后按下舱门开合键。
等了一会，舱门像一堵墙般岿然不动。
洛洛林叹气，这飞船的破毛病还真多，却没有真正的心慌，好像只要艾亚在，一切事情都会迎刃而解。
虽然他们分离了几百年，但是这种依赖已经成了刻在血液里的习惯。
她拍拍窗户，用求助的眼神望他。
他打着手势示意她慢慢来。
外面很冷，艾亚的睫毛上已经凝结了层薄薄的雪霜，他捂着脸哈口气，又搓搓手掌。
她仔细扫视了一遍周围，突然想到这是一艘型号老旧的飞船，说不定有机械把书。
她马上开启顶灯，在昏暗的黄光下弯腰摸索着门壁。果然触到了一个金属拉环，可是无论她怎么拉动，舱门就是没有松动的迹象。
她急了，扭头看了眼时间，从他们接到图尔苏的通知到现在，已经快半个小时过去了。
这时间完全够锡罗西追踪到这里，现身并杀死他们。
于是心脏再一次紧缩起来，她甚至试图用肩膀去撞厚实的舱门。
他走近她，双手举起贴在透明窗上，静静注视着她。
她疑惑地抬起头，内心腾起了某种默契，下意识地举起手，隔着窗合上他宽大的手掌轮廓。
两人贴得极近，额对额鼻对鼻享受着片刻的温存。一瞬间，好像所有的烦恼困苦都消失。掌心微微发热，似乎有他的体温。
虽然和他隔着一扇门，身处两个温度迥异的世界，却从来不曾这样贴近过。
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对她来说，此时此刻，才算真正的就别重逢。他不再是那个礼貌而疏远的艾亚，时间回到了过去，有传达不完的思念和眷恋。
他隔空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张口说了句什么。舱门的隔音效果太好，再加上风雪肆虐，声音并不清晰。
大概是教他开门的方法吧。
她微微偏过头，紧盯着他张合的嘴巴，然后根据口型一字一句地低声重复出来，顿时如遭雷击，心坠深渊，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双耳嗡嗡作响。
他说：“再见，洛洛林。”
他又说：“照顾好自己。我不能陪你走了。”
他还说了很多话，但她已经无暇顾及，因为已经响起来的引擎轰鸣声，也因为她一直等的人再一次没有来。
无论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
她终究还是一个人，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他。
洛洛林疯一样地拍打着门，可是窗户外的那个男人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夜色般浓黑的头发上已落满白雪。
两人虽然仅仅隔着一扇门，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他的衣服污秽不堪，两鬓的发被融雪濡湿，贴在脸颊上，鼻梁依然高高的，下面是冻得有些发紫嘴唇，身子站得笔直，看着她。
他曾经是整个星系最不可一世的上位者，却屈辱地被枷锁铁链、严罚酷刑折磨了一年，早就失去了往日的心志和意气。
可是现在，他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坚毅，就像黑暗中的光辉星河，照耀着浑身发抖的她。
她歇斯底里地喊他骂他，对着舱门拳打脚踢，脸上全是汹涌的泪水：“艾亚……艾亚，你开门啊。你一直在骗我……为什么啊，为什么？”呼喊时喷薄的热气在冰凉的窗上画上一层氤氲的白雾。飞船慢慢抬高，在泪水朦胧中越来越看不清艾亚的面容。
一切景物都变得渺小。
洛洛林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他和她相处的最后一刻，从今往后，他们隔着宇宙洪荒，也隔着生离死别。
门根本不是因为故障或是失修打不开，而是他锁死了舱门，并且设定了保护驾驶，一旦飞船启动，就会不管不顾沿着设定好的目标飞去。
他最后还是骗了她，选择让她逃离，自己留下来。
艾亚仰头望着飞船远去的方向，一直站了很久很久。
星光点点，在暗沉的天幕上渐隐渐亮，漫天的大雪洒下来，顺着风起舞。
昏暗的天光给为皑皑白雪遮上了一层阴翳，飞船已经看不见了，深夜里除了落雪簌簌，再没一点声音。
洛洛林，无论我有多想，我终究不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