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殿。
十五连盏铜灯静静地搁置在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床的两侧,烛火柔和,幔帐低垂。不远处搁着一张黄花梨夔龙纹卷书案,上面除了放有书灯等物外,还置有铜胎掐丝珐琅缠枝莲纹双扳耳炉,如今炉中正薰着甜香。
香气袅袅,经久不散。
而在临风窗下处,还放有一张美人榻,以供住在这儿的人,在闲暇时看书小憩。
正午,用了午膳,君暖就困得不行,同映月说上一声后,就裹着薄薄的毯子,往美人榻上一躺,睡了过去。
如今天也渐渐热了,雨娴虽也疲乏,却也不敢偷懒,举着团扇,站在君暖的身侧给她扇着扇子纳凉。
屋内甜腻的香气渐盛。
映月绕过百宝嵌屏风,取了被冰镇过的用绿豆红豆薏米一块熬制的汤来。小小的一碗,盛在食盒中。
瞧着莫名具有了食欲。
雨娴伸头看了眼:“如今郡主身子还没好,你就敢取了冰镇的东西给郡主吃,仔细让王爷和陛下知道,剥你一层皮。”
“郡主苦夏畏热,你又不是不知。”映月叹气,“你又不是没瞧见今儿郡主动了几筷。也就是昨儿与陛下一块用膳时,多夹了些,今儿没人盯着,你瞧又成了什么样。”
雨娴跟着忧心:“如今这才是春日,郡主便这般,若到了夏日,指不定又要折腾成什么样,以往在将军府,王爷和王妃瞧不见,还能瞒上一瞒,如今真不知该怎么办?”
说着,雨娴打扇的力度又大了些。
“是啊,近来郡主的身子是越发不好了。”映月说着,将食盒盖上,“一会儿等着郡主快醒了,在将这儿拿出来,回回温,好让郡主喝下去。”
雨娴应着,换了一只手打扇。
“映月姐姐,雨娴姐姐。”两人各自垂头做着自己手中事的时候,一个年岁尚小的宫人从绕过屏风过来,朝着两人行礼后,才道,“宁将军来了,说是求见郡主。”
“可是镇国将军?”映月问道。
宫人颔首:“正是。”
“如今郡主还在午睡,却让他等着。”比起映月的客气,雨娴则明显不客气很多。
宫人踌躇不定,又说是:“可奴婢见着宁将军是穿着铠甲来的,所以不敢耽搁。”
“郡主身子不好,若是宁将军等不得,便让宁将军先回去吧,不必强留。”映月琢磨了一阵后,便对着宫人说道。
宫人虽是不甘愿就此离开,可瞧着两人脸上不容反驳的强硬,她心里有些难受的垂着头,正要转身时,就听见美人榻上,清软的女声顺着穿堂风声入了耳:“宁将军如今在殿外?”
“郡主。”两人连忙将人扶着坐了起来,“是不是奴婢们说话的声音太大,扰着您歇息了?”
君暖摇头,伸手捏上了鼻梁骨,似还在醒着瞌睡。
半响之后,才缓声说道:“去将宁将军给请进来,映月备茶。”
说起来,她已经许久都没有见过宁西涟了。
若不是这次他主动来见她,君暖觉着自己可能都要忘记,自己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铠甲间摩擦的声音响起,知道有人进来后,她懒散散的抬手指了指她对面的位置:“宁将军请坐。”
说话间,她才抬头去看来人。
她向来知道宁西涟生得好,要不然当年原主也不会一眼钟情于他,可却不知道,这男人穿上铠甲,就好像从头到脚换了个人。
眉眼间的温和不在,从而代替这份温和的是冷厉肃杀,宛若一柄绝世名剑,刚出鞘,便锋芒大盛,刺眼的令人不可直视。
君暖为他斟了一盏茶:“你这是才从军营回来?”
“嗯。”茶水滚烫,他的手刚捧着茶盏,便缩了回来,搁在了桌案上,他望着眼前已经重新梳回姑娘发髻,容色倾城的人儿,心下思绪翻涌,一时之间复杂得很。可纵是如此,宁西涟还是说了句,“是陛下召我进宫的。”
听他提起陛下二字,君暖晃了下神,不由得想起了昨儿她陪着梁帝用膳时,两人之间的对话。
听梁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要帮她出气。
君暖想着,看向宁西涟的目光时,也多了几分复杂。
本来,他们该是这天地间最亲密的人儿,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生分的坐在两头,找不出任何的话。
她低头抿了口茶:“既是皇祖父召你入宫,你来我这儿所谓何事?”
“大梁与大殷即将开战,我许是又有几年回不来。”有了君暖的话作为开头,后面的话便好说多了。
君暖讶异:“这仗不是才打完吗?怎么又要开战?”
“打仗这事谁又说得准。”宁西涟笑着看向她,“我如今马上便要走了,永安,你有没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好好保重。”君暖试探道。
宁西涟望着她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他自嘲的笑了笑:“原来你我之间,已然生分至此。”
“你可还记得,我第一次随军出征,你对我说了些什么?”
这份记忆尚在,君暖自然记得。
那日宁西涟出征,不曾同她说上一声,这消息还是君涵飞鸽传书给她,她才知道。
也是那日,她骑着马,半分形象不顾,从镇国将军府一路飞驰到城门之外,赶上出征大军,亲手将自己为他求得平安符交到了他的手中。
她愿他珍重。
也愿他能平安归来。
望着宁西涟期翼的目光,君暖缓缓地点头:“记得。”
“我也记得。”宁西涟唇角边扯出一抹笑,目光中蓦然就有了几分怀念。
那日,城门风沙大,她一袭烈烈红衣,朝他飞奔而来。
君家的女儿都擅骑射,她也不例外。
明明瞧着娇贵的像玉儿一样,可她在马背上的风姿,却让他心头一热。
至此之后,关山千重,许多午夜梦回之际,许多他觉着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之时,他心里总是能想起他离开京城那日,他才过门的小妻子,是以一种何等决然的姿态朝着奔来。
为的,就是给他送上一枚平安符。
这份情谊,他从不曾忘记。
直至如今。
只是——
那时,她满心满眼全都是他。
而今,她却连敷衍都不肯。
“你说,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不知多少将士马革裹尸,你从不曾奢望能做什么大将军夫人,你只希望你能做我宁西涟一人的妻。”
“你说,你会在府中等我平安归来。”
“你还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是,我说过。”
宁西涟垂着眼睑笑了下:“两年前我出征,你送了我一枚平安符,我至今带着,如今我再次出征,永安,你可有什么想要送我的?”
君暖眨巴了下眼睛:“你不知你出征。”
“我听说,你送了百里一块上好的玉石,可有此事?”宁西涟对此并未强求,而是重新问了个问题。
这事没什么可否认的,君暖点点头,应了。
宁西涟定定的看着她,过来了好一会儿,才摇头自嘲的笑了笑:“我明白了。”
“嗯?”
“临去之前,我还欠你一件事。”宁西涟将手伸入铠甲中,掏了半响这才从里面摸出了一只锦囊来,他想着将锦囊放在她的跟前,“喏,你想要的。”
在宁西涟的目光下,君暖伸手去摸了摸她面前的锦囊,很快就发现里面放着一张纸,正被她捏的发出轻微的哗哗声。
她惊诧的抬头去看宁西涟。
“两年之前,我出征时,我将你困在了将军府那一方天地中;两年后我再次出征,永安,我还你自由。”
“永安,对不起。”
“宁将军。”君暖抓着锦囊,低着头也没去看他,“其实,永安从未怪过你。”
“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府中事务繁多,臣先行告退。”宁西涟起身,朝着君暖拱手。
“我送你出去吧。”君暖抓着锦囊起来,走到了宁西涟的身侧。
院子外春光尚好,温和融暖的落了一身。
两人无声的行至宫殿前的门槛,君暖陡然停下了脚步。
一抹绿荫从旁垂下,覆于她的眼眉,也一同遮住了她潋滟的眸光。
“宁将军,此一去,千难万险,尚不知归期,永安愿将军能得胜归来,勿让家中之人担忧。”
“前路漫漫,望君珍摄。”
宁西涟紧紧地看着她,虽心中还有点怅然不曾释怀,却也不似先前感伤。
他眉眼舒展一笑,同她道:“永安,其实我并非有意两年不归,在决定娶你的那日,我是真的想要同你过完这一辈子的。”
“可若是能重来一次,我却并不会后悔我当初的选择。”
“因为我姓宁,我们宁家子孙生来的责任,便是守护这天下百姓,守护这天下安宁。”
“这世间儿女情长固然动人,却非我所愿。”
“我知。”君暖从容一笑,眼角似有一点晶莹。
宁西涟愣了愣,悄悄抬起来的手,慢慢地放下,到最后,他行礼转身决然而去。
就连一滴眼泪都不曾为她擦拭。
“郡主。”映月担忧的喊着,想要上前将人扶住。
君暖却慢慢地摇头,站在门槛后无声地凝望那人的决绝离开的身影。
也不知何时——
长而静的甬道,只有一望到尽头的朱红宫墙琉璃瓦。
除此之外,也就还剩清风白云岿然不动。
刹那,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滚落脸庞和下颌,最后滴到地砖之上,半分痕迹都不出曾留下。
这滴泪,是她最后的一分执念。
自此,她是君暖,也只是君暖。
她抬手,慢慢的将手捂在了心口之上。
胸腔中,那颗心脏依然在跳动。
永安,若有来世……
愿你所愿,皆为你所得。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到了!!!明天更新时间没定~但不出意外,应该是在凌晨左右叭~
这章反复改了几次,可我还是很辣眼睛,我在努力改改,是我笔力太差了,真的!我完全写不出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很想很想上吊了tat)
最后问一句嗷~你们能接受的虐,是到什么程度(那啥,别担心,应该不是这篇文!毕竟这篇是甜文!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