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七章(1 / 1)

第七章、

皇帝的话问得十分平和,谢守拙却觉得背后渗出微微的汗来,无声无息地湿透了中衣。

他恭谨地再叩首,调匀了呼吸,才静下声缓缓地道:“昔小道在家中时,也曾读圣贤之书,取功名二三,而心中时常有憾……时明主临堂,群贤在朝,而天下人中,犹有抱恨不驯之辈……”

“臣欲以身赴道,惟愿吾皇可垂衣拱手,而治盛世太平。”

少年人声音沉稳和缓,词句之中却仍犹带些飞扬锐意,一段话的工夫,自称就从“小道”变成了“臣”。

庆和帝听在耳中,就微微地笑了起来,问道:“卿说在家时也曾读书?”

谢守拙沉声道:“回陛下,臣籍贯壶州,是庆和十三年秋科的举人。”

“举人。”庆和帝有些玩味地念了一句。

有个宫人捧着托盘跪在了天子的脚边。

庆和帝拿起了盘中的书折,随意地翻看了几眼,就合了起来,看着谢守拙微微地笑,道:“壶州解元,卿家实在是过谦了。谢氏家学渊源,难怪可以教导出卿家这样深慰朕心的少年郎。”

他像是十分满意似的,道:“谢中书忠公体国,赏犀角如意一对。”

皇帝轻描淡写地道:“朕记得太常寺卿病养了七、八个月了,郗卿劳苦功高,朕也不能不体谅,让郗卿好好地在家里养病吧。”

他的目光落在跪伏在面前的少年道士身上,丝毫没有停顿地继续道:“就擢谢卿补上此缺,旬内赴任。”

太常卿,正三品的主官。

谢守拙今年才只有十九岁。

顾九识为官二十年,是众所周知的天子宠臣,今年右迁梁州刺史,也不过是三品职官。

少年跪在地上,冰冷的泥金地砖反射着问仙殿彩绘瑞兽的承尘,影绰深邃的梁柱……徐风与云烟在他膝前盘旋,他知道在他的身后,大殿之外,是高远浩瀚的青冥,和一峰孤柱的高台……大地在百尺之下,而他是孤悬的蝼蚁。

他慢慢地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望。”

少女推开了半合的窗屉。

徐徐的凉风倏尔间涌丨入了房间里。

温柔的日光泼洒进来,将裙裾、袖口和瓷白的肌肤都笼上薄薄的光晕。

她回过头来,神色温柔而欢喜地看着桌子对面支颐望过来的少年。

顾璟下意识地弯了弯唇,又唤了一声道:“姐姐!”

少年人肩膀还有些削薄,眉宇间有些青涩之气,但姿态凌冽萧肃,肩脊笔挺,使他生出些无端的穆然。

他长大了!

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弟弟。

原来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是这般一副模样。

顾瑟觉得眼前微微有些模糊。

她掩饰似地低下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柔声道:“前面接了你的信,里头说归期还没有定,一时竟没有想到这样的快。”

顾璟道:“原本留了时间要在路上做些功课,但做得比预期快些,回来也就早些。”

顾瑟胡乱地点头。

她半垂着头侧过脸去,指尖拭去了一点湿意,才重新抬起头来看着顾璟,道:“娘丨亲一定高兴极了,祖父、祖母也都一向牵挂你……去年外祖父还说,想把你在身边多留一年半载,再回来下场的,祖母听见了,怏怏了好些时日……”

她眼眶有些遮不去的红丨润。

顾璟看在眼里,声音就有些凝涩,沉默了片刻,才道:“姐姐放心,我一定会考个状元回来的。”

他望着顾瑟,神色恳切又有些低落,道:“然后就再也不走了,都在京里陪着姐姐。”

顾瑟忍不住笑了一声,道:“考了状元就要选官,选了官总要出京去的,难道你要在京里做一辈子的翰林不成。”

少年端正肃穆的神色间就闪过一丝懊恼。

顾瑟弯了弯眼,从这个打一见面就努力维持着“成熟”、“稳重”姿态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点当年那个会抱着自己的手臂撒娇的小孩儿的影子。

她心中百感交集。

顾璟察觉到她的沉默,有些疑惑地看了过来。

顾瑟柔声道:“不是说好了要带给我江南的特产?我从接着信就等了好久了!”

顾璟压了压眉,道:“我来的路上遇到了太子殿下,借了殿下的快马早到了一步,辎重行李随后才来。”

他提起夙延川的态度让顾瑟觉得有些难以言喻的微妙。

而少年仿佛并不想提到这个人似的,很快地转移了话题,道:“可惜爹爹和姐姐都离开了开原,我也没有机会去看一看,听说那边水网密集,稼穑也与其他州县十分不同……”

顾瑟就含笑和他说着别的话,得了消息的云弗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时母子、姊丨弟重又有一番契阔。

顾璟阔别数年的归来算得上顾家的一件大事。

顾氏人丁单薄,在顾璟之前,京中只有二房的长子顾匡。顾九识前途无量,而膝下子嗣空虚,也一直是钟老夫人的一块心病。

从郁川的庄子上回来以后,那些同顾氏有旧的门庭开始纷纷地邀约顾璟赴宴、交游。

他抽了个时间,去见了承诺与他共同保有一个秘密的太子。

“这件事能被摸查出来,还多亏了瑟瑟。”夙延川双目炯炯地看着他:“阿璟,你的姐姐并不是一个只能在深闺里等待别人解救她、保护她的娇弱女子。”

“但只要我能,我就要倾尽全力去保护姐姐。”

少年的眼神也固执而坚毅。

夙延川微微地叹了口气。

他指了指面前厚厚的初查结果,道:“当日吏部文选司死了一个小吏,因为卷进了一起别的事情里,被瑟瑟留意到了,京兆府打算含糊地当作意外揭过去,瑟瑟就递了话到潜渊卫,从头稽查此事……”

就查出了这名小吏在颍川乡下的伯父忽然盖起了房子,银钱的来历却有些蹊跷,这才接上了线索。

“颍川顾氏私蓄死士,其谋也大。两顾同宗同源,恐怕难堵悠悠众口。”夙延川神色淡淡的,就将这叠书卷推到了顾璟面前:“人心惟危!你既然要保护你姐姐,那就总要担起你这一支的担子来。”

他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倔强而锋利的少年郎,沉声道:“回去好好地想一想,也让我看一看,你会怎么做。”

顾璟满腹心事地回了府,一直到晚上顾瑟在樵荫堂上房遇见了他,还能看到少年眉宇间淡淡的郁气。

顾瑟在这府中想知道谁的行踪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稍稍一问就知道顾璟午间出去见了谁。

第二天她收了夙延川的信,约她在鹿溟赏花的时候,她笑盈盈地问他:“殿下昨儿同阿璟说了什么?我瞧着只怕夜里都没有睡好。”

少女斜斜地倚在二楼廊下的美人靠上,半树海棠掩映着日色,柔软的清风拂过枝叶和少女乌黑的发鬓,簌簌落下满地胭粉的花瓣,有一片不偏不倚地挂在她的发梢。

夙延川探过身去,将那片花瓣摘在了手中,指腹下意识地轻轻碾动。

花的骨肉柔软又细腻,微微地生凉。

他低低地笑了笑,道:“少年须负凌云志,不到青霄不肯休。瑟瑟要体谅他的心事才是。”

顾瑟微微地鼓了鼓腮。

她这样慵懒又娇俏的姿态,与她平日里的清冽萧肃迥然不同,却让夙延川眼神微微发暗。

他掩饰似地清了清嗓子,移开了视线,却又很快转了回来,仍旧专注地凝视着她,一面没话找话般地问道:“阿璟可取了字?”

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顾瑟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他才十四岁不到呢,又不急着支应门庭,哪有这样早拟字的。”

夙延川就随口道:“那到时候,我来为他取个字罢。”

顾瑟笑道:“殿下也不亏,只是却要先争过我外祖父和他的一班老友,个个都是江南名儒,唇枪舌剑起来,一场就辩出一本书……不然殿下以为何以阿璟的师门名分至今都没有定下来,竟是谁都不肯让一步呢。”

她眼波微转,看着夙延川,笑盈盈地道:“倒是我也没有取字!可见如今在殿下心里,我都要退上一射之地了。”

神态十分的娇憨明丽,让夙延川微微有些失笑。

他忽然握住了顾瑟搭在栏杆上的那一只手,倾过身来,顾瑟下意识地闭上了眼,额角一点柔暖的触感一触而离。

龙涎香的气息笼住了她。

她在握着她手的那一只掌心的力度里感受到了他的克制和珍惜。

就听见男人微微含哑的声音带着笑意,低沉而温柔地在她耳边道:“同一班大儒争一争有什么关系,但我可不敢同岳父大人相争……我觊觎他的掌上明珠,还盼着把岳父大人哄顺心了,早早地把这个心肝儿嫁给我,往后朝夕冬夏,岁岁相守……”

“岂在一个字上。”

他语气太过温柔,而气息又太过灼烈,让顾瑟忍不住地侧过了头去,将脸埋在了臂弯里。

夙延川看着女孩儿露在衣袖的皱褶间、红玉一样快要滴出丨血来的玲珑耳廓,喉间溢出愉悦的低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川哥:老泰山和小舅子该怎么讨好,#一个女婿的自我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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