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光山北去百里，山野晨雾散去。清风醒人，未存迷障。
陆昀却迷茫无措，他悬着心随郁寒走至法坛一侧、站定方位。长老有令、双方应允，看来郁寒与这秦暮羽的一战是无可避免了。
陆昀此刻心中憋着千百句话，他深吸一口气、蹙眉揪心道：“大哥，这人实力深不可测、恐难对付，你……”
陆昀一时语塞，只不自觉地紧紧扯住郁寒的袖子，像是告诫又或恳求一般，在郁寒身畔低语：“切莫勉强。”
郁寒见状，心倏地一紧。
按理说，这等级别的比试，对于郁寒真身来说不过是小打小闹一般的玩笑罢了，弹指吹灰、轻松至此，何须担忧？
可是陆昀不知，他只知这秦暮羽的实力恐及筑基后期、甚至更胜一筹！数十只凶悍妖物，只在一夕之间便被他一人尽数斩灭。
实力至此，人人皆畏。
郁寒看见陆昀担忧的神情，他那从来都波澜不惊的平稳心境，此刻竟然在泛起阵阵涟漪。
陆昀越是蹙眉不安，郁寒这心中的涟漪便愈演愈烈，好似要掀起滔天巨浪一般，将他整个人的心境彻底冲垮，深藏的情感便要肆无忌惮地满溢而出。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比试罢了，在这眨眼的须臾时间，郁寒却仿佛在经历生离死别一般。
他看着满脸担忧的陆昀，心中后悔：“自己委实有罪，怎能让身旁此人如此愁眉不展。”
简直罪孽深重。
可除了内疚之情，郁寒却又分明感受到自己心底难掩的兴奋欣喜之情，他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这个人，也正在真情实感地挂念着他。
何其有幸，遇君如此。
郁寒肆无忌惮地想，待会儿自己要受点伤才好，他想瞧见陆昀更多的为他担忧的神情。这确实是一种极大的诱惑，令人沉醉、深陷其中。
郁寒终究还是舍不得，他一手抚上陆昀的手后背，张开手心重重握了握，苦笑着安慰道：“怎么，昀儿莫不是在怀疑大哥的实力？”
仙门遴选，众人必定竭力而为。身残死伤、头破血流之事每年都不在少数、不甚稀奇。欲踏仙道，必是将脑袋都悬在了腰侧。
何况这秦暮羽来者不善，教陆昀如何不担心？
但陆昀更不想让郁寒有所挂怀，他紧张地将拽着郁寒袖口的手收回，沉眉否定道：“自然不是！”
他霎时想起了什么，忙将手中的拂雪剑又递给郁寒，说道：“大哥，我把剑还你。既要比试，岂能无剑？”
郁寒又笑着推了回去，双眸看着陆昀、无比自信道：“信念坚定，我心即剑。”
陆昀这时尚且不懂此言何意，只认为郁寒自有妙招应对，便不再强求。
比试时间将至，陆昀亦无法多做停留，他两手抱着拂雪剑退至法坛边缘处，像郁寒方才守着他一般，双眸紧紧注视着战局，像是在说：“你只管去战罢。”
我就在这里。
法坛另一侧，风吟声起。
秦暮羽自台下轻轻踮脚，便如乘风腾起一般翩然而至。他一袭墨衣，与这背后青山交相辉映，如水墨画卷一般，倒是有几分仙家之姿。
众人评说，若是他一贯如此安静沉稳就太好了。只可惜，此子行事极端、又不计后果，倒像个疯子，无人敢惹。
墨清源凌空而立，他一拂袖又重新张开了一道比先前更为稳固的结界，将这法坛重重包围住。
这两人可都不是善茬，墨清源丝毫不敢分神。他眼神飘过台面，又在陆昀所在一隅多停留了须臾。
还有这人，也得好好护着了。
台下众人皆是屏息以待，皆不敢妄言谁胜谁负。一个是在第一关携人御剑、率先登顶的少年英豪。一个是在第二关猎杀群山妖兽、捏碎四品妖丹的道修高手。
这二人，谁赢，都不意外。
墨清源高声道：“我宣布！比试第二场。”
“战！”
他言简意赅，只抬手猛力一挥，这汹涌波荡的灵力浪潮便向四周奔涌而去，预示着战局的开场。
众人凝眸，莫敢分神。
郁寒与秦暮羽也不废言，两人互相行礼问好后，便各据一方。灵力浪潮、泾渭分明。
郁寒单手负背，一手摊开，微笑示意道：“秦兄，请吧？”
秦暮羽自宽阔的袖口中一连取出四道青色符咒，正如他在第一关所用，他回笑道：“郁寒公子，你再不出招，就休怪秦某得罪了！”
郁寒颔首，意味分明：“你来啊？”
秦暮羽不屑轻笑、调转灵力，将这五道符咒分布于法坛四个方位。符咒落地自燃，唯留薄薄一层符灰。
他见郁寒不为所动，随即笑道：“郁兄，这为人出头、英雄救美这种事还是不适合你做。”
“哦？”
郁寒挑眉微笑，同时站立原地轻轻瞥了眼这四方符灰，道：“何出此言？”
秦暮羽与郁寒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莫敢靠近，他左手运转灵力轻轻抬起，突然一指当空凌厉划动，摇头笑道：“我如此明目张胆地布阵，你竟也毫无作为。由此观之，你就是个有点实力的愣头青罢了。”
“不足为惧！”
郁寒闻之一笑。
秦暮羽也跟着笑，他一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忽地沉声道：“为人出头，靠的是脑子！”
他话音一落，他早先布阵的四个角落便忽然卷起烈烈罡风，竟将法坛的坚固地面都撕裂开狰狞的口子。
秦暮羽两指轻抬，这四道罡风便呈现出包围之势向郁寒席卷而去，避无可避！
围观众人心中一紧，喉咙滚动、不敢评说。
就连身居高空的净莲仙子也是忍不住赞赏道：“虽只用了四道御风符，可威力反而比第一关展示时强了太多！”
其余长老皆是频频点头，所感相同。
玉宵长老这时故作谦虚道：“秦暮羽不过筑基后期实力，也没甚了不得。第一关时，他不过笼统使用了五道御风符的蛮力，而如今只是精准御使每一道符咒罢了。”
众长老一时静默，不愿搭话。
为何？
谦虚为虚，炫耀为实。
寻常道修，在炼气后期仅能笼统御使两张符咒，唯有筑基后期修士方能精准御使两张、至多三张符咒。可这秦暮羽竟然能同时精准御使四张符咒！筑基后期真能做到如此地步？
长清长老恍然大悟道：“是灵根！灵根加成！”
他看向玉宵长老，惊讶道：“若是我所料不假，这秦暮羽当是身怀万里挑一的天灵根之人？”
玉宵低头暗笑，故作不语。
长清恼火，探手过去拎起保有八岁体态面容的玉宵，在他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这小鬼。”
……
无论秦暮羽是不是天灵根，这局势对郁寒来说实在是太不利了！在这烈烈罡风重重包围之下，焉有完身？
在场众人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暗暗替郁寒不值。惹谁不好？偏偏惹秦暮羽这疯子？没有那几斤几两的实力，便休要学人强出头！
说来风流潇洒，实则愚蠢至极！
陆昀两手紧握成拳、心焦难耐。
他这时也不知是否该劝郁寒干脆放手投降。可郁寒信念坚定，他说这话似乎挺伤人的，不妥。
陆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极为担心，种种情感交汇只化作两字，他大声喊道：“大哥！”
墨清源也做好了援救准备，此时出手，尚来得及。再拖下去，虽可保性命，但伤残难免。
感受到背后陆昀的视线，郁寒那淡漠从容的神情终于是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转身看向陆昀，笑道：“昀儿放心，且看大哥如何破阵！”
陆昀闻言，也只好强行按捺住内心焦灼，只得大声回道：“我等你！”
郁寒笑着转身，凝神以待。
秦暮羽瞥了眼正准备救人的墨清源，故作困惑道：“墨师兄，你说是你救人快，还是我这罡风索命快？”
话甫落，他便急速催动灵力，更快驱使着这四道嘶吼狂啸着的罡风向那一动不动、像是不知所措的郁寒奔袭而去。
他冷面沉声道：“得罪了！”
墨清源倏地一惊，这秦暮羽两次加速催动风阵之后竟然还有余力？
“住手！”墨清源大惊，忙施法准备救人。
这时，一直负手静立在风阵中心的郁寒却抬手示意墨清源停止援救。
他看着几乎近在咫尺的四道罡风，只抬手伸出一指，在空中极为流畅娴熟地画就了一道符咒。
郁寒嘴角扬起，轻哼一声，淡定道：“破！”
霎时间，这四道罡风竟然忽地一下消散无踪。方才还铺天盖地般的凌厉攻势，这时竟然荡然无存。
四周俱寂，落针可闻。
众人皆惊，诧异不语。
陆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双腿无力地向后倒退两步，这才站稳了身形，心道：“谢天谢地。”
秦暮羽也是面容一惊，罕见地皱眉道：“御土符？”
他又逼问：“你也是道修？！”
在场众人，在郁寒破阵的一呼一吸时间内，唯有秦暮羽与四位长老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郁寒只临时随手画就了一道御土符，便将围困他的四道风符彻底化解。世间万物，本就相生相、并不稀奇。
可郁寒并不是道修，如何会绘制御土符？又如何仅仅以一道御土符做到以一敌四？
青空之上，玉宵一时哑然失色。
紫微长老赞叹道：“此子道法天赋极高、远超常人。”
净莲仙子笑道：“遇事不乱，有仙家之姿。”
长清长老看着郁寒，笑笑不语，暗道：“他这个滑头，会装得很。”
若是敢坏了仙门遴选，回去就让太上掌门收拾你小子！
……
面对秦暮羽的疑问，郁寒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笑道：“不过是多读了几页书，通晓点相克之理，不足挂齿。”
可旁人不是傻子，这当然不是多读了几页书就能做到的。光是凌空画符，寻常道修便要修炼长达两年之久。
其间放弃者，不在少数。
即便如此，秦暮羽并不慌乱。他倚风而立，只略微抬头看向正对着他皱眉而视的墨清源，淡定笑道：“确实不足挂齿。”
他两手轻抬，对着郁寒冷声道：“料想如此，我早有后手。不过是破了区区御风阵，你该不会以为胜券在握？”
陆昀：“！”还有后手？
郁寒佯装吃惊“哦”了一声，转而轻笑道：“怎会？”
郁寒说这话时，他心底已经渐渐升起一丝怒火。
不知何时，整个法坛的温度骤然上升。就连身居高空的墨清源竟然也有些难以抵挡，而他布下的灵力结界竟在炽热灵力的侵蚀之下逐渐崩塌。
在场修士们几乎都被这满溢而出的炽热灵力所折磨，修为尚浅者，落荒而逃。
唯有陆昀一人不受影响，他抱着拂雪站在远处，双眼只盯着郁寒看，心里只想着这要命的比试赶紧结束才好。
墨清源当机立断，急忙护住结界。他双眼死死盯着秦暮羽，怒道：“比试中止！立刻停手！”
他斥责道：“你这疯子！你不要命了！”
秦暮羽似是镇定，他瞥了一眼墨清源，漫不经心道：“说来有趣，这一路上墨师兄一心救那些我的手下败将。”
“我倒是好奇。”秦暮羽忽地冷声，看着墨清源道：“若是我也陷入危机，你……”
“会救我吗？”
两人一齐沉默，皆是不语。
不若须臾光景，这法坛比试还是生了变故。
青空之上，流云聚散。
净莲仙子和玉宵长老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不妙！”便要下去护住结界。
长清长老见此变故，不知为何反而舒心了些。这样才对，该来的还是来了。他两手伸开拦住其余长老，冷静道：“且慢！”
他一手指向郁寒，笑道：“你们看。”
……
法坛之上，热浪几乎将整个法坛彻底笼罩。
郁寒也微微蹙眉，他回身看向远处的陆昀，问道：“昀儿，你怎么样了？”
陆昀连忙回道：“我没事，大哥。这究竟怎么了？”
郁寒终于放心了些，笑而不语。
他转身看向秦暮羽，双眸陡寒，寒声道：“好一个风助火势，可这风火两阵相融之法，至少也要金丹修为方能施展。你强行为之，莫不是要与我同归于尽？”
秦暮羽这时也有些支撑不了，他额间虚汗直流，狠心一咬牙、狞笑道：“怎么？你怕了？”
“怕？”
郁寒摇摇头，沉声问道：“我只问你一言。”
“我不想跟你废话！”
秦暮羽一定神，便将自身灵力尽数抽空，风火大阵霎时气势更盛。
如今局势已是覆水难收，秦暮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除非是苍穹之顶的四位长老出手阻止，否则谁也不能阻挡！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话非得要问不可吗？
郁寒不自觉双拳紧握，他固执地沉声问道：“若今日与你比试的不是我，换做昀儿，你也打算使出此招吗？”
秦暮羽无暇应付，怒道：“我管你是谁！”
他瞥了一眼仍在护守结界的墨清源，恶狠狠道：“都给我后悔去罢！”
秦暮羽说完，孤注一掷地专心引动整个风火结界。四周气温陡升，甚至有枯木自燃。一旦秦暮羽引爆整个风火大阵，自己殒命不说，方圆百里，烈焰焚过，俱是哀嚎悲鸣。
秦暮羽闭目以待。
然而，只霎时间。
忽见郁寒一个闪身而至，眨眼便奔袭至秦暮羽身前，他右手向上高高举起，怒喝道：
“剑来！”
闻言，陆昀像个侍剑童子一样抱着拂雪就要过去给郁寒送剑。他一路小跑，生怕耽搁片刻。
只转瞬间，这方天地忽然气温骤降、如坠冰窟。置身其间，犹如身处寒冬腊月，天凝地闭、雪虐风饕。
陆昀猛地止住脚步，这才惊讶的发现，原来郁寒口中的“剑”并非指“拂雪”。
法坛远端，郁寒手中持着另一柄通体霜白的风雪长剑，他单手就将秦暮羽按倒在地面，一手持剑贴着秦暮羽的发鬓恶狠狠地刺入地面。
霎时，天地凝冰、青空飞霜。
郁寒两眼死死瞪着秦暮羽，再不复平素谦谦君子。他不像是仙家少年，反而更像是前来索命的地狱修罗。
郁寒咬牙切齿、恶狠狠道：“我不管你因何至此！但你！”
“千不该万不该！惹到了最不应招惹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