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鬼庄(1 / 1)

洛阳城里,王侯贵胄、公卿大臣们的府邸,首选之地是在皇城周围,天时地利,八方辐辏,众星拱月,富于王者气象。其次多建在城西长分桥附近的寿丘里,该处有清澈见底的张方渠和洛水环流其间,树木丰茂,葱葱郁郁,占尽山林之胜。

司马懿建府选址时却另辟蹊径,选在了城东南的枕水庄。

枕水庄又叫“百鬼”庄。此庄依洛河支脉而建,人烟稀少,方圆几里,总共不过百余户,皆是乡野平民百姓。

在司马一家在此建府之前,这个庄子人更少,只有二十来户。留下的都是大胆的,别的胆小的都跑到外面去了。

因为庄子东边紧临着乱坟岗,传闻在以前,有个大户人家被仇家寻仇灭门,事后一百来口就埋在了这个岗子。因怨气不散,每逢月圆之夜,有百鬼结伴夜行出没作祟。据说有人曾在夜里看见过,传的绘影绘声。

司马懿偏是个不信邪的!这些个子虚乌有捕风捉影之事,去吓吓个把小老百姓也就罢了。他年近七旬,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什么没经过见过。他第一次征战辽东时,曾把公孙渊叛军七千余众堆尸作塔,筑成“京观”,令远近闻风丧胆。

别说世间没有鬼,就是有,他也不放在眼里。这乱坟岗充其量不过百只鬼而已,千鬼万鬼他都不怕,还在乎这区区百鬼不成?

在他的一力坚持下,一家子就选在这枕水庄建了府。位置恰恰就靠着乱坟岗。

其府邸在一众京宦要员中属于较为素朴的,并不豪奢,占地却不算小。司马懿与四位夫人共育有九子,另有十几个女儿,可谓人丁兴旺。随着子女相继长大成人,添子添孙,原本不算小的大宅子渐嫌拥挤。太和年间,司马府邸在老宅基础上又进行了两次扩改建,新添了几座住宅院落,另在后院深处起了藏书楼。渐渐成了今日纵向七进的庄园式的大宅院。

因为东边没人敢住,司马懿就住在府内最东边,整个府中靠鬼最近的地儿。他住的院子是一座不起眼的一正两厢式素朴院落,门前牌匾上三个古朴的隶书大字“达观居”,意为“达观知命”。

六月初三,辰时末。书房一角的三足炉里,檀香袅袅,盘旋而上。司马懿正在喝茶养神。

他方才刚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剑,出了点汗,觉的通体舒爽。司马懿颇为推崇华佗养生之法,坚持练了多年五禽操,日练不辍,如今虽已年近七旬,依然身轻体健腿脚利索,行动灵活自如,耳聪目明,完全不像年近古稀之人。

与鬼为邻住了多年,看起来依然精神很好。与鬼斗,其乐无穷也!

四年前,司马懿被人合伙儿摆了一道,明升暗降,成了太傅。一时看热闹看笑话的比比皆是。

当年,在明帝驾崩,齐王曹芳即位后的次月,众幕僚献策曹爽,众人表奏司马懿功勋赫赫德高望重,劳苦功高众望所归,其功其德,堪比周公,却屈居于大将军之下,于情于理不合。论其功德,当升为大司马,高于大将军,方配得上其功绩,天下信服。

在魏国,司徒、司空、太尉为三公,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高于太尉;大司马又位在大将军之上,统管军事武备兼邦国政要,位列人臣之及。

岂料,其荣任大司马的诏书颁发没几天,尚书台数日内竟然连连收到上书。这些奏书内容惊人一致,都在关心司马懿的身体,均言自从曹魏立国以来,前后三任大司马曹仁、曹休、曹真无一例外均遭天妒,英年早逝,享年不寿。司马懿已年逾花甲,其康寿非同小事,不容疏忽,怎宜再担任易遭天妒的大司马?

为防天有不测,相较起来,清闲的太傅一职显然更能益寿延年!

对于曹爽及其幕僚谋臣们前后一番演戏操作,老谋深算又精于世故的司马懿自然心中有数心知肚明。

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人生在世,做人做官可不能没点儿眼力架儿,该夹尾巴时就要夹尾巴。于是,在当了短短几天大司马后,在一片颂扬赞声中,司马懿又从善如流地当起了太傅。

非但如此,回到府上后,他还将自己的书房更名为“颐年”,取其“颐养天年”之意,乐呵呵地亲自题字挂了上去。

这几年,他似乎是真打算就此安享晚年了,闲来无事就去府中的藏书楼里看看书,偶尔也在花园和花匠园丁们一起浇浇花弄弄草,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至于外面那些传言,他听了也是一笑置之。世人两片儿嘴,说就说了,又不少块肉,随他去就是。

匆匆用过早膳后,临出门之前,司马师、司马昭前后脚进了颐年斋,给父亲请安。

司马师说了早朝时曹爽奏请西征伐蜀之事。

“嗯?”

司马懿略一皱眉,正掀起青瓷茶杯盖子的手顿了下,缕缕白气从盖子缝隙里钻出,袅袅散开。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司马师又将刚才的话简要重复了一遍。

“愚蠢,真是愚不可及!”司马懿将手中茶盏一推,茶水溅出几滴,晕染在案上。

“父亲莫动肝火。身体要紧。”司马昭从袖中摸出帕子,躬腰将桌案擦拭干净。

站起身,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两圈儿,抚须沉吟片刻,司马懿渐渐镇定如初,复又坐下,食指中指微曲,不停敲击桌案。

“看来,他们到底是沉不住气了。”

“群臣都作何反映?”

“早朝时,群僚很是一番热闹议论,邓飏、曹羲、曹训、毕轨、李胜等曹党之人大都当场表示赞同征西,邓飏尤其高调。”司马师道。

“一群蠢物!……”司马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去年,西蜀将大部分主力军自汉中后撤至涪城,曹爽诸人便认为有机可乘,将此当成建功立业树立威望的大好机会,想法未免太过天真可笑!

仗要是都这么好打的话,四海早就平定,哪还有日后那么多烂账?各国间何至于周旋至今?

“大将军为何竟如此罔顾军情,冒失行事?”司马昭蹙眉不解道。

“还不是他周围那些自以为是之人怂恿的,急于建功,想在朝中树威罢了。一群乌合之众,把军国大事当儿戏呢,以为朝堂是自家戏园子,想怎么耍就怎么耍……”

司马懿说着,又问道,“偌大朝堂,满朝文武,都没个明白人么?无人出言反对吗?”

“只怕是,即使心里头明白的,也不敢公开质疑大将军吧……”司马昭想了想,在一边道。

“哼,他们非要急着去送死,旁人也拦不住……”司马懿一边摇头,一边冷笑。

“的确,朝中几乎未有什么反对声。还是我二叔最先站出来质疑了,虽然附议者廖廖。”司马师道。

司马懿点点头,无不感慨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古人诚不欺我啊。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自家人。”

“对了,子元,你可还有印象,今日在朝中,都有何人附议你二叔?”

“是卢毓、王观等几位老臣。因为征西一事群僚分歧较大,最后蒋太尉出来劝和了一番,最后说是此事改日再议。”

“卢毓?”司马懿稍有讶异,随即了然地点点头。

王观一直是自己人,他站出来倒不意外。卢毓竟能出来附议司马孚,等于公然打曹爽的脸,还是多少让司马懿感到些出乎意料。毕竟,他是从尚书台出来的。

卢毓一贯自视甚高,他在明帝时期曾经担了不少年的吏部尚书,官职品级虽在九卿之下,却有着“天下座师”之称,掌管天下文士拔举大事。他原先一直是中间派,跟哪边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但是,四年前,少帝曹芳继位后,曹爽先是将卢毓官升一级,调作闲职尚书仆射,任命亲信何晏取代卢毓担任吏部尚书。后来看卢毓似是心怀不平,又干脆将他调离朝廷中枢尚书台,迁为廷尉。

卢毓怎甘心咽下这口气?论资格,他也是几朝老臣了,没功劳也有苦劳,对曹爽此番明显偏袒亲信,有失公允的安排,卢毓一直如鲠在喉,难免耿耿于怀。

“此人日后,或可为我所用。”司马懿拈须,微微一笑。

“自今日起,你们在朝中或是别处什么地方见到卢大人,都要多留些意,要格外加倍殷勤招呼着。”

“为何?”司马师不解。

“他是读书人出身,好面子,就吃这套。有些人,不是你拿金银就能收买得了的。”司马懿一边说着,以中指轻轻敲击着桌案,两下,又两下。

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通常在他转动脑筋想事思考时才会出现。

“还有,子元,你今日在朝上不曾与人争议什么吧?”

“不曾。”

“千万切记四年前的教训,切莫在朝中与人争执动手。一时冲动,逞口舌之快和拳脚之能,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让事情更加陷于被动。”司马懿叮嘱道。

“儿谨记父亲教诲。”

“嗯,一定要沉得住气。心,要善隐;动,要善时。”

司马师点头领会。又想起了什么,道,“还有一事,夏侯玄从长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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