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立场、眼界不同时,即便看待同一个问题，也会有许许多多个答案。
在程然眼里，通往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迷雾重重。
但在闻遥看来,答案其实可以非常简单。
喜欢，那就去做吧。
闻遥在他面前再次蹲下来,微笑着说：“那就好好练，别担心。”
让有花滑天赋、有热情的孩子在这条路上走得尽可能的更远一些,如果能因此为国争光自然更好,这就是李启鹏此行的目的。
刚才情况有点混乱，李启鹏来不及跟程然好好交流,等体校那边的事情处理完毕，他肯定会过来跟程然好好聊聊。
闻遥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在李启鹏忙完之前,先好好照顾下这个孩子。
安抚的话说完，程然却没有松开抓住她衣角的手。
闻遥只好单手给司机拨了电话,交代完之后,收起手机，看向程然。
不知为何,他的眼睛里仍然盛满了胆怯与犹豫。
像是一只被逼入死角的小老鼠,怯生生、眼巴巴地看着外来的一切,觉得什么都能伤害他，看见什么都不踏实。
闻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虽然设身处地地站在他的立场安慰开导了几句，可她毕竟从没有感受体会过他的处境,无法完全理解他现在究竟在想什么，在怕什么。
闻遥想了想，温柔地问道：“你有什么想问的？没关系，想问就问。”
程然咬了咬下唇,低下头，轻声说：“……姐姐你说让我好好练。但，我到底该怎么做呢？我不知道……这里的老师同学，都不想让我练花滑。”
闻遥顿了一下，总算明白他们之间的偏差在哪里了。
难怪她总觉得他仍然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原来……他根本没理解她刚才向他保证了什么。
她笑了一下，伸手摸摸他的脑袋，说：“那就不要留在这里啊。刚才那个教练记得吧？他叫李启鹏，是国家花滑队的主教练，专门负责单人滑的，以后你跟着他去国家队练习好不好？他跟这里的教练同学都不一样，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程然怯生生地抬眸，希冀地望着她：“那姐姐你呢？”
“我？”闻遥笑道，“我当然也在的。他也是我的教练。”
程然这一刻仿佛才彻底安下心来。
……
等到李启鹏处理完体校的事情，闻遥将程然交给他，自己则赶去了l市体育场。
后天就要表演，这两天她得负责那边的彩排。
跟从前那种走过场一般的受邀表演不同，这次国内的巡演，闻遥是主角，从一开场到最后的谢幕，她都要出场，因此，三个小时的整场演出节目她或多或少都会参与。
伊戈尔为她成立了全新的冰演品牌，起名wingsonice，缩写woi，据他自己说，w还有一个意义就是闻遥的意思。
这是属于她自己的一个舞台，所以以她为名。
这次演出闻遥邀请了一些花滑圈里的好友，除了国家队的队友之外，还邀请到了以前在俄罗斯认识的、目前已经退役的知名花滑运动员们，比如艾米莉。
艾米莉的《海的女儿》至今还是被人津津乐道的一套节目，特别是当很多人得知这套节目的编舞居然也是闻遥，这套节目简直成了后来艾米莉参加冰演的必备节目。
除退役选手之外，woi也非常受现役选手们的欢迎。
暑假期间各国冰演盛行，演出行程冲突的情况下，选手们总是优先选择闻遥这边。
一来是因为woi给出的报酬总是非常优渥，二来是woi和闻遥的口碑名气摆在那里，三来……绝大多数人都抱着找闻遥编舞的想法。
眼下闻遥基本已经不帮别人编舞了，暑假期间冰演太忙了顾不上，赛季期间又得参加比赛，要说有什么机会能够名正言顺地让她帮自己编舞，那就只有参加她的woi的时候。
众所周知，闻遥对冰演的要求极高，为了整体的效果和质量，经常会帮所有演出的选手们修改和调整节目细节。
所以花滑圈总有传言，只要能够收到woi的邀请，就有机会得到闻遥的编舞指点。
woi开办第一年，才演完八场，就已经有无数人翘首以盼，等着想得到woi的邀请。
……
场馆内灯光变幻，舞美梦幻得就像是登上了音乐剧的舞台。
林静仪刚结束了彩排，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毛巾和纸巾，小跑着来到闻遥身边。
她穿着一身中国风十足的考斯腾，红色打底的中式衣衫，外面一层薄薄的古铜色的仿锁甲的装饰。一头黑发高高束起，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就像是古书里描绘的女将军。
这是闻遥为她新编排的一套节目，也是打算用在新赛季的节目——《花木兰》。
林静仪这几个赛季算是彻底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风格。
她的长相属于是非常古典的风格，丹凤眼，小骨架，有着东方人特有的小巧玲珑和柔和雅致的气质，因此非常适合演绎一些具有中国特色的节目。
林静仪过来的时候，闻遥刚通完电话，起身正要出去。
林静仪赶紧叫住她：“哎哎，你这是要往哪去啊？”
闻遥脚步没停，朝她勾勾手示意她跟上来：“李教练过来了，说是让我赶紧去帮忙。”
“帮忙？帮什么？”林静仪一脸疑惑。
闻遥自己也挺疑惑的。
这个时候李启鹏不是应该带着程然回a市了吗？
两人走出场馆，刚走到大门口就看见李启鹏一脸无奈地抱胸站在小巴车车门前，一见闻遥，赶紧冲她招招手。
闻遥走过去：“怎么了？”
李启鹏看了一眼车上，说：“他好像有点怕我，不太愿意跟我交流。我想着，之前你跟他相处得挺好的，要不这几天先让他跟着你吧。不管怎么说，得先让他卸下心防才能进一步交流啊。”
闻遥有些意外。
之前她跟程然交谈的时候，觉得他还挺乖巧温顺的，至于防备李启鹏到令他为难的程度吗？
李启鹏叹了一口气，将之前了解到的关于程然的所有情况都说了。
据说程然的父母过世得很早，他从小是被奶奶照顾着长大的，祖孙俩相依为命，没什么钱，但因为知道程然喜欢花滑，奶奶省出一万块钱，让他交了学费上体校。本来想去的是另外一家体校，但因为那学校离家很远，在另一个县区，祖孙俩一直很犹豫。直到后来，l市体校的老师陈平主动告诉程然，说他们学校很快就会开设花滑专业，他可以先报他们学校，等花滑专业一开，他就可以第一时间转去练花滑。
当时祖孙俩都毫不怀疑地相信了他。
殊不知陈平完全就是冲着他们那一万块钱去的。程然进了体校才知道，由于没有花滑专业，他只能先挂在短道专业下面，而因为l市近几年对冰上项目的重点扶持，他们体校学这些专业的学生是不收学费的。当时程然去找陈平理论，却被陈平用短道不收学费但花滑收的理由打发了，说什么现在学校没有这个专业，但是他会私下教他，所以学费该收就要收，而且一万块不够，后续还得交钱。
程然不愿意再交钱，于是陈平就暗示甚至默许其他学生对他做出校内霸凌的行为。后来奶奶生病过世之后，程然想过要离开这里。只是陈平不同意他转学，威胁说只要他一通电话，其他体校就不可能会要他。另一方面学校也不会放他的学籍。
于是接下来整整两年，他就只能待在这所体校里浑浑噩噩，根本学不到什么真正想学的东西。他所有的花滑技术还是跟一个从前带他启蒙的滑冰老师学的，那个老师不清楚体校的情况，只是觉得程然花滑天分很高，去练短道太可惜了，所以一直带着他，只要程然过去，他就让他在旁边看着老师上课，下课之后再私下里教他一点。
直到后来看到程然竟然能够那么完整地模仿出闻遥的《罗朱》，那位老师才意识到，不能再那样下去了，程然继续这么不伦不类地跟着自己学，肯定会耽误他。于是托了各种关系终于联系上了国家队。
李启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现在应该很难对陌生人产生信任感，感觉他很怕我。我本来想问他那个启蒙老师的联系方式，但我一靠近他他就发抖，实在问不出来。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只能找你，他比较信任你。”
闻遥听完，慢慢地点点头。
的确，这么听来程然对陌生人充满戒备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如此，由她来接触他自然是最好的。
闻遥跟李启鹏了解完情况之后，转身上了车。
程然此时正缩在小巴车的最后面，他早就发现了闻遥的身影，看见她上车，立刻抬头专注地望着她，眼巴巴的。
闻遥笑着打了个招呼，走到他身边坐下。
果然，他一点也不怕她，完全没有李启鹏说的害怕发抖的状况。
闻遥坐下来的时候扫了一眼，他的脚踝上已经上了药做了处理，手臂上的伤也抹了药。看来李启鹏已经带他去了医院了。
“姐姐……！”
闻遥在他身边一坐下，程然几乎立刻就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角，像是怕她再从他眼前消失似的。
闻遥点点头，笑着摸摸他脑袋：“嗯，我在呢。李教练说你有点害怕，所以让我过来看看你。你如果不想跟着他先回国家队，那这几天要不要先跟着我？”
程然听着眼睛越睁越大，越来越亮。
“……真的可以吗？”
闻遥：“嗯，可以呀。不过我最近挺忙的，要准备冰演。”
说着，她指了指旁边滑冰馆，滑冰馆的大门前正挂着一面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印着许多知名花滑选手的形象，闻遥的照片就在最显眼的位置，“喏，就在那里。这两天我们都要在里面彩排，你想不想去看冰演？”
“嗯！”程然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闻遥拍拍他脑袋，站起来说：“那你这两天就跟着我吧。脚方便走吗？要不我去找人推架轮椅过来？”
程然连忙摇头：“不用，我能走的。我不给你添麻烦，我就跟着你行吗？”
闻遥笑着朝他伸手：“好，那我们走吧。”
不消几分钟，闻遥就领着让李启鹏一筹莫展的小孩从车上下来了。
她跟李启鹏说了一下情况，得到他的首肯之后，就牵着程然往场馆里走。
林静仪跟上来，好奇地打量程然：“这就是你早上跟李教去找的那个孩子？”
“嗯。”
林静仪朝程然笑笑，主动打招呼：“你好呀，我叫林静仪，也是国家队的，跟闻遥一样是女单运动员，今后可能就是你师姐啦。”
程然怯生生地朝她点了下头，非常乖巧的样子。
林静仪打量了他一眼，非常真心地赞美道：“你长得好好看呀，就跟女孩子一样漂亮诶！”
话音刚落，闻遥立刻就察觉到程然颤抖了一下，脸色有些变了。
刚才林静仪在车外面听李启鹏说了程然的身世，却不知道他在学校里受人欺侮霸凌的时候，那些人总会用轻蔑侮辱的口气说他是个娘炮，说他跟个女的一样，这话完全戳中了他的心理阴影。
闻遥看他一眼，牵着他的手温柔地紧了一下，适时说：“别担心，她是夸你长得好看呢。”
程然低下头，好一会儿才用极轻的声音对林静仪回答道：“谢谢。”
他知道的，眼前这个姐姐是在夸他，是让人舒服的赞美的语气，跟从前那些充满了恶意的贬低辱骂完全不同。
她跟闻遥给他的感觉有点像，都很亲切，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林静仪的性子比闻遥活泼很多，很热情。
一路上她主动跟程然聊了许多：“……啊，对了，你叫程然是吧？那我可以叫你小然吗？你也可以叫我静仪姐姐。”
从车边走到冰场边的一路上，两人的关系进展神速，已经可以互称昵称了。
三人刚进去，里面的工作人员们一看见闻遥回来，立刻走过来。
“闻遥你来得正好，你的第二场表演的灯光方面还有一点小细节需要跟你沟通一下——”
闻遥向程然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抱歉，我得先过去一下。你先跟着静仪姐姐好吗？”
程然乖乖点头，轻轻松开了手。
林静仪接下来正好没事，想了想说：“闻遥她一时半会儿可能忙不完，这样吧，你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看看的？或者咱们就坐下来聊聊天？你有想聊的吗？”
程然眨眨眼，忽然期待地抬眸说：“我想看闻遥姐姐以前的节目，可以吗？”
……
冰演的内容基本不会放到网上去，除非有人偷拍偷录，否则没去过冰演现场的人基本不太可能看到闻遥除了赛场之外的节目。
程然运气不错，算是找对人了。
闻遥最近两年的冰演，林静仪就算没跟着去，事后也一定会缠着闻遥让她去找主办方要视频录像。
要说这世上还有谁有最全的闻遥节目视频，除了南川之外就是林静仪了。
林静仪与程然坐到一边，掏出手机一边点开视频一边给程然讲解，如数家珍。
场馆另一头，闻遥刚跟舞美团队确认完灯光，随即又有事情找上门。
等到等待她处理的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一回头，在身后发现个熟人。
林萌到了。
整个暑假林萌基本都跟着闻遥在全国各地跟着跑，一方面是因为她要负责闻遥的考斯腾，另一方面是为了采风。
说来奇怪，闻遥的冰演总能给她不少灵感。
林萌不太爱看闻遥的比赛，但对冰演总是很热衷。她觉得花滑是一个非常唯美的运动，而冰演剔除了比赛的紧张感，放大了艺术本身的美丽。
有时候看着闻遥表演，总能令她脑海诞生出很多灵感。
她将那些灵感画下来，有时候跟闻遥聊聊，也能让闻遥获得不少新节目的灵感。
说来也奇怪，她们两个如今颇有种合作无间的感觉。
林萌看了一眼闻遥频频望向林静仪和程然的视线，问道：“那孩子是谁啊？”
闻遥跟她稍稍讲了下今早的情况。
林萌听完怔了很久，然后忽然看着闻遥来了一句：“你这么帮他，该不会是因为他令你想起以前的自己了吧？”
闻遥听得茫然。
以前的自己？？
她跟程然没有什么相同的经历啊。
她从小在俄罗斯长大，从小到大读的都是对中国学生很友好的学校，而且身边同学朋友都对她挺照顾的，跟校园暴力完全扯不上边儿。
林萌绞了绞手指，扭捏半天，说：“……就是……你刚回国那会儿，我对你不太友好。”
闻遥呆了一下，有些匪夷所思地笑道：“不会吧？那点儿小事你都还记得？”
这事儿林萌不提她都忘了。
没想到林萌自己还记得。
闻遥想了想，严肃地说：“这是两回事儿，不一样的。你那时候顶多算是恶作剧，再说也没对我造成什么实质上的影响，我能理解。程然他遇到的情况不一样，那是非常恶意的校园霸凌，那是会毁掉一个人的。”
闻遥不敢想象程然如果没有因为出色的花滑天赋被人推荐到李启鹏这里，如果他就这么被埋没于那个小小的体校里，最后会遭遇什么，会走上什么样的路。
她不知道还有多少孩子跟程然一样正面临着相似的痛苦和绝望，但既然让她遇到了程然，她希望自己能助他一臂之力。
闻遥的目光再次落向不远处的程然。
她轻叹了一声：“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能帮他什么。”
只是像一个贴心的大姐姐一样照顾他吗？
那样能抚平他心上的伤痛吗？
很难吧，她又不是心理医生，没有那么强大的能力。
还是说，就那么将他带去国家队，让他在那个紧张而高强度的环境里自力更生吗？
……那似乎有点残酷啊。
这时候，林萌忽然说：“你不是说他很喜欢你的花滑吗？”
闻遥转头：“什么？”
林萌说：“那就用你的表演安慰他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的打赏呀，么么哒~肥章送上，明天应该也是肥章=0=